:“投醫的外邊等!”
陳焉看著他抬都不屑一抬的兩隻眼睛,恰有一線天光漏過窗紙,染上他額前幾顆汗珠,微白一晃,那種細弱的光芒就像在他喉中打了個結,把話語拴了,半晌不能答言。
見人沒回話,青衫男子這才倏地揚頭盯住他。分明一副端麗清秀的好面相,卻是雪打霜披的一支梅,冰冷壓過顏色,看著生寒。
“沒病?”直視時的一對明眸利眼,更是厲色逼人,“沒病就滾——”
陳焉的臉瞬時紅了。麵皮滾辣辣的,彷彿就要將他的臉擠出血珠子來,按捺不住一萬分尷尬羞愧襲上眉眼,惶惶一低頭,怎敢對望。一時面紅耳赤,心神大亂。
正窘迫不已,便依稀聽見門口那兒薛四叫喚他的名字,陳焉這才燙到手了一般猝然丟下簾子,也顧不及簾尾拍壁作響,匆匆就撤出身來,胸口如擂鼓作陣,萬馬脫韁,轟隆隆一片急鳴。他微微打顫的手背胡亂抵上臉頰,想驅走燙意。恨這初夏時節,怎地就這樣涼不下來。
跑出大門迎面便撞上薛四一臉瞧熱鬧戲的神色,把他上下一瞥,望見他臉面漲紅,薛四心知肚明,牙縫中彈了一聲笑,輕描淡寫道:“拜訪鄰里之事,押後方好。尤其這個謝大夫,那嘴可不饒人,閒事少管。”
陳焉直到這時才一個激靈,回頭朝門前的牌匾上一望,只見“回春草堂”四個字端端正正,鏨銀流輝。他心中悔之不及,只怨自己一介戍卒莽夫,竟連人家招牌也沒看清便貿然闖入。丟盡臉了。
虧得薛四也知情識趣,再不提這話頭,他才稍稍緩了些。銅鎖已開,邁入門檻,前頭佈置店面之處已收拾過了,再往裡便是門樓和廂房隔出的一口天井,院落裡稀稀落落還剩些小木板凳而已,一株歪斜的老樹挨著牆,牆角有一兩處春天開盡的花。薛四開了廂房讓他過目,裡面僅有一炕一桌一憑几,十分簡陋,但他隨軍慣了,倒也不在意擺設裝飾。只需掃了塵,便可入住。
薛四領他逛足一圈下來,一一將規矩明細都交待了,便握了雙手,攏著袖子立在一個點上不動了,嘴唇闔著。
陳焉見了這光景,明白他是在等著頭一個月的租金,微微頓了頓,遲疑地將銀囊輕輕解了,另鋪了一層絹布在一旁的石几上,往裡頭撥出大約有五兩,銀子成色並不好,碎得寒磣。薛四眉頭一擰。他垂了頭,沒有看薛四的臉色,低著嗓子好聲好氣地說:“東家,晚輩初來乍到,不曉京邑世故,若有得罪之處,還請東家多包涵。我小本生意,白手起家,許多東西都煩添置,下月頭……倘若租金一時湊不足,還請您一定寬限幾日。”
說到這個地步,薛四的臉色已然沉了八九分了。陳焉緩緩住了聲,呈著那塊絹布中幾顆銀塊,緘默地候著他的話。
薛四終是伸手抽了他手上絹布過來,包好掖入袖中,嘴裡喃喃念著:“既是老徐家介紹的,緩一緩也可,只不過,若月月皆如此,休怪我不講情面。生意不是這般做的,一行有一行規矩,多少人等著這鋪面呢。原不是說你退役下來時領了不少軍餉,是個大主顧,我看……”
薛四沒接下去。
陳焉只是微微苦笑。這樣酸溜溜的話他也唯有預設的份。畢竟,他的確並不是什麼大主顧。
隻身所有,不過是腰間一柄早已沒了用處的長劍。自他退出軍籍,這劍,怕是再用不上了。
——也用不了了。
斜風處,有一綹捎著初夏草木蓊鬱的氣息,無意撩上了他的衣角。風過翩躚。他右邊的長袖空蕩蕩翻疊而起,像一隻沒了篾骨的紙鳶。
金戈鐵馬,船搏浪碎,惟有夢中相見。
醒來時,他已不在南州水師。面前一堆木屑,一截殘燭,一硯墨,一支筆而已。
窗紙透過來的幾絲晨曦照上陳焉的臉,他恍惚低頭,地上有三張揉亂的紙。第一張揉得極深,滿是懊惱。第二張痕跡緩了,無奈重了。第三張只是輕輕揉作一團,拋落在地,卻已有絕望之意。
紙上盡是歪歪扭扭的字。
他嘆息一聲,把紙都撿了起來,撫掌而上,一一展平。墨硯裡墨跡未乾,再磨出半盞來,蘸筆在手,毫尖在皺巴巴的紙面上有點打顫,好半晌才寫出一道平直的筆畫。
木材行的掌櫃見他是個單手木匠,滿腹狐疑,偏偏他又是荼南十六州來的,在京邑無親無故,叫人看他不起,故意刁難,讓他把所需木材的質地、木齡、疏密、紋路全部用紙寫成清單列好,他才肯為他進貨。陳焉的老父曾是做木器的好手,他兒時尚未從軍,倒是跟父親粗略學了一些木匠的活兒,可他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