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萬曆的旨意,參劾已故首輔張居正。這是一份國家起訴書,萬曆批示了一段話,給張居正做了定論——
“張居正誣衊親藩,侵奪王墳府第;鉗制言官,蔽塞朕聰;私佔廢遼地畝;假以丈量,庶希騷動海內;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本當斷棺戮屍,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追論。伊屬張居易、張嗣修、張順、張書都著永戍煙瘴地面,永遠充軍。”
同時下令,張居正的罪狀,要在各省張榜公告。
——此時,距張居正病榻瞑目,僅僅兩年多。
聞道長安如弈棋,但這終局……未免太殘酷。
為國任事,結局爾爾!
昨為“肱股良輔”,今為“謀國不忠”,世事翻覆何如兒戲?
他只管把自己的江山拆盡、家底敗光,但是——
問只問:天公為何憎良人?為何?為何!
天不佑大明,夫復何言!
後世史家在論及萬曆對張居正的“寡恩”時,都有不平之氣。對他“寡恩”的根源做了種種分析,大略有任性說,有報復說,有立威說,有心理情結說,有性格缺陷說,有階級本質說,也有實用主義說。
我只能講,萬曆的這種性格乖謬,也許來自朱家皇帝的遺傳,無可理喻。無論用什麼來解釋,都讓人覺得,他不至於非要對一個已故功臣下如此辣手。
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我以為,唯一可以勉強解釋得通的,就是萬曆要以這種酷烈手段,為皇權張本,裁抑權臣。後世有人曾說,明朝只有兩個人可稱“真宰相”,一為嚴嵩,一為張居正。但當今也有人指出,能操控全域性、決定國策的,唯張居正一人而已。
明初李善長、胡惟庸,不過僅僅專恣自用、廣樹朋黨,就被朱元璋誣以謀反罪族誅。而張居正則是在十年柄政中,完全代行了皇權,成了真正的“無冕皇帝”。他忠心事君,操勞十年,使老大帝國重見雄風。但無論如何,是大大地觸犯了皇權體制——這一杯羹,寡人可與王振、劉瑾這樣的家奴分享,卻不能容得一個有作為的權臣染指。萬曆只不過學了他的老祖宗,以非常手段摧毀權臣根基,讓千秋萬代的大臣不敢再做此念。
如此而已!
當時唯一能夠制止萬曆清算張居正的人,是慈聖太后(李太后)。但是,其間未見她有任何動作。她對張居正的人品、才幹及忠誠,應是十分信任的。萬曆的前十年,是她與小皇帝“孤兒寡母”的權力危險期,她卻毅然將一切國事委之於居正,不能不說是獨具眼光。
但張居正死後,她卻容忍了萬曆進行這場毫無必要的清算。原因何在?有人說是因為聽信了萬曆的話,貪圖張家的一點點錢財。
但我以為,還是“實用主義說”才能合理解釋她的這種沉默。
張居正生前不會對皇帝位置構成威脅,她是堅信不移的。那麼死後,世間是否還有張居正,她沒有把握。因此,借張居正身後名聲的敗亡,儆示將來可能覬覦皇權的大臣,亦無不可。
但是,這種鼠目寸光,這種卑鄙手段,很快就見出其負面效果——簡直是天報應!
一個大國之興,須百年以上的震盪與血浸;
而一個大國之亡,只短短十幾年間就可成為定數。
一位大國的執政者,他儘可以尚氣任性,予取予奪,甚至視民生若無物,但是,他或他的子孫絕逃不過洪水滔天的那一刻!
居正倒臺,萬曆鬆綁——小皇帝久盼的這一天終於到來。
在砸爛昔日權威的狂歡之中,帝國剛剛修復的馬車,又瘋一般向懸崖馳去。
一切都反著來吧。
萬曆和張、申內閣君臣相通,“盡反其政,以媚天下”( 錢謙益《牧齋初學集》)。
張居正裁汰冗員,以舒財政之困;那麼我就恢復冗職,多多益善。至萬曆二十年,淨增139個職位,不僅將隆、萬之交所削減的職位全部恢復,還有所增加。
張居正改革學政,裁抑生員;那麼我就增加名額,任其干政亂政,魚肉平民。
張居正整頓驛遞,縮減供應;那麼我就放寬限制,讓禁令名存實亡,大家一齊來沾光。
張居正提倡任人唯才,不拘一格;那麼我就重新設定資歷階梯,不問能不能勝任,只管資歷夠不夠。
張居正力推考成法,講究行政效率;那我就廢除考成法,行寬厚之政,做與不做,隨你們便吧。
吏治上的鬆弛,固然是皆大歡喜,又有萬年的太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