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這一節,是出於王世貞的描述,當是略有渲染。至於高拱本人在《病榻遺言》裡的有關這段回憶,則將張居正描述得更為不堪,說張居正在質問之下,連連求饒,併發誓:“若再敢負心,吾有七子,當一日而死!”不過無論時人,還是今人,都覺得不大可能。
實際情況,可能是千古迷疑了。不過張居正在此時,不太可能像如此囂張。勝券並非在握,隆慶也並非處於生命倒計時。一切的變化,只是一種可能。從幾封私人信函中,可以窺見,他仍是苦悶不已。
春夏之交,天玄地黃。
此時,在他給密友、前禮部尚書潘晟的一封信中,語氣頗激切:“自檢生平,不敢有一事負國家,不敢有一念負於天下賢士大夫。至於去就,有命存焉!惟靜以俟之矣。”(《答宗伯潘水簾》)他只是在等候命運的裁決。
——我以為,自認為機謀馬上就要得逞的人,不會有這樣的無奈。
在張四維給他的一封信中,也透露出一個資訊。那就是,張居正這一段時間裡竟然曾萌生去意:“但有秋杪欲歸之諭,令人彷徨無措,寧死不願我翁出此言也!”——看到您說秋末想辭歸,這實在令人惶恐,四維我寧死也不願先生您說這個話!
張四維後來並不是跟定張居正的死黨,他儲存下來的這信稿,不大可能潤色或造假。這應是張居正在大變化之前的真實心情。
這一刻終於到來,五月二十二日,有訊息傳出,說“上不豫劇增”,皇上的病加重了。三天後,又聞“上疾大漸”,這即是病危通知書了。隆慶在這一天,召高拱、張居正和四月才入閣的禮部尚書高儀,三人到寢室乾清宮接受“顧命”,要做臨終囑託。
至哀無聲。此時隆慶靠在御榻上,皇后和貴妃隔著垂簾坐在床邊,太子立在一旁。
高拱一行,肅然跪下。
隆慶顫顫地伸出一隻手來,抓住高拱的手,一面看著身邊的皇后與貴妃,一面對高拱道:“朕……以天下累先生了……”高拱哽咽,哪裡能說出話來。隆慶緩了緩,又說:“今後的事情,與馮保商榷而行。”高拱唯是點頭。
隆慶又示意,馮保便朗誦了一遍遺囑。共兩道,一道是給太子的,還有一道,是給顧命大臣的。
給太子的遺囑,有這樣的話:“你要依三輔,並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毋事怠荒,保守帝業。”
給大臣的則說:“東宮(太子)幼小,朕今方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禮監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
讀畢,床前哀聲大起。高拱流淚奏道:“東宮雖幼,祖宗法度有在,臣等竭盡忠力輔佐。東宮若有什麼障礙,臣不惜死也要排除。望皇上勿以後事為憂……”他且奏且哭,泣不成聲。勉強說完,便放聲號啕,引得一旁的皇后、貴妃也失聲痛哭。
馮保見不是事,使個眼色,兩名小太監督慌忙扶起高閣老,示意退出。三位大臣遂蹣跚出宮,一路哀哭。
隆慶又熬了一晚。第二天,五月二十六日,崩於乾清宮,當政僅6年。
此後又是喪事、下葬和勸進新皇等一系列程式,到六月初十,皇太子登基,宣佈第二年為萬曆元年。大明第十三個皇帝隆重登場,他,就是明神宗。
在聒耳的蟬聲中,京城的老槐樹幽香隱隱。天地又是一新,眾臣的命運又要有一番很不同的沉浮了。
皇帝死了,全國上下最最悲哀的,莫過於高閣老。隆慶與他,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好的一對模範君臣了。其關係,早已經超越了君臣,而成為生死之交。感物思人,高拱在文淵閣想起不久前隆慶駕臨時的情景,悲不自勝。於哭天搶地中,連聲嘆道:“十歲的太子,如何治天下啊!”
高老自是肺腑之聲,可是當時在場的人聽了,卻不禁面面相覷!
巨大的悲哀簡直要壓倒了高拱。先帝新喪,主少國疑,整個帝國的擔子就壓在了他一人身上。
回想起,二月新雪初晴的一天,隆慶召高拱等一行在文華殿議事。皇上死死拉住高拱的衣服,頓足嘆息:“怎奈太子小哩!”
又回想起,那天是皇帝為太監的事而鬱悶,拉著高拱的手,一路無言。從金水橋走入皇極門,一直走下臺階,坐下喝茶,仍拉住高拱的手。眼望前方良久,才說:“我心稍寧!”
還是那天,君臣倆一直走到乾清宮皇帝的寢殿,隆慶坐下,面露眷戀之情,剛說了幾句話,就潸然淚下。此時張居正等人已跟著進來跪下請安,高拱一隻手仍被隆慶拉住,無法抽身,只得跟著鞠躬,面對閣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