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和保障了國家賦役的徵調;從政治角度看,它大大強化了集權政體,影響跨越數百年而直到現代。“魚鱗冊”又稱魚鱗圖冊,是特別編定的全國土地總登記簿。明初決定對最基本的生產資料———土地實行丈量和登記,“厲行檢查大小地主所隱匿的大量土地,以打擊豪強詭寄田畝、逃避課稅的行為……豪強地主被迫吐出他們過去大量隱匿的土地,就使朝廷掌握的擔承稅糧義務的耕地面積大為增加”{21},孟森對此評論道:“明於開國之初,即遍遣士人周行天下,大舉為之,魄力之偉大無過於此,經界由此正,產權由此定,奸巧無用其影射之術,此即科學之行於民政者也。”{22}此外毫無疑問,魚鱗冊編造也極大地強化了中央集權。
所以,明朝的建立,不像中國許多朝代制度因循,只是權力從某姓易手於某姓。明朝是歷史上少數幾個在制度上有所開創,真正形成自己文化內涵的朝代之一。尤其跟它之前全憑武力維持而文化頗為黯然的元代比,明代的創新、變革與建樹更加彰顯。但長久以來,國人似並不明瞭明代的文化分量,凡說到中國文化燦爛期,唯知以唐代為巔峰———此固不謬,不過以我看中國古代文化應該有兩個巔峰,一個是唐代,一個是明代。唐所代表的是漢以來一步步發展到巔峰的皇家—貴族文化;明則代表了宋以來一步步發展到巔峰的文人—世俗文化。這兩種文化氣象不同,旨趣也不同,就像兩代仕女圖一肥腴富貴一清逸閒適的形象所表現的那樣,各擅其勝,分別達到極致。明代文化不能說超越了唐代文化,但無疑全面置換了唐代文化的意象、主題和風格,不論詩文、書畫、園林、飲食、服飾、家居,都別開一面、自造格局,確實堪為唐代文化的銖兩悉稱的對手。
寫到這裡,我們不免會為這樣一個疑問而一驚:這朝代,這氣象,竟由一個“叫花子”肇端嗎?正是如此,千真萬確。我們不必抬高朱元璋,把明代雋永的文化氣息統統歸功於他,但我們確實應該對這樣一個出身赤貧的田家子,能明瞭文化的價值、大力弘文崇教,表示足夠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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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之雄朱元璋(7)
朱元璋在興起及建國後,多次下求賢書。洪武元年九月的《求賢詔》說:“朕惟天下之廣,非一人所能治,必得天下之賢共成之。向以干戈擾攘,疆宇彼此,致賢養民之道,未之深講,雖賴一時輔佐,匡定大業,而懷材抱德之士,尚多隱於巖穴,豈政令靡常而人無所守歟?抑朕寡昧,事不師古而致然歟?不然賢大夫,幼學壯行,思欲堯舜君民者,豈固沒沒而已哉?今天下甫定,日與諸儒講明治道,其敢不以古先哲王是期?巖穴之士,有能以賢輔政,我得以濟民者,當不吾棄。”{23}
過去歷史教科書解釋朱元璋從農民起義首領變為皇帝的原因,有一種“變質說”。這其實很對,朱元璋的確是有些“變質”的,像《求賢詔》裡體現出來的思想,就明顯是“變質”。這一點,若跟許多不“變質”而一直保持其“本色”的農民起義首領加以對比,可看得更清楚。
明朝末年,有個工部員外郎叫趙士錦(常熟人,崇禎十年進士),親歷甲申之變。他在李自成攻進北京後被俘,羈繫於劉宗敏營約二十日,脫身回到江南後把在羈押期間所見所聞寫入《甲申紀事》,令人從細節上得以目睹李自成軍在北京的作為。劉宗敏身為大將,進城後唯知斂財,日夜拷掠百官,勒其銀兩,“有完銀多而反夾,完銀少而反不夾者;有已完銀而仍夾者,有不完銀而終不受刑者,識者以為前世之報焉”。“自十八日起,每日金銀酒器钁疋衣服輦載到劉宗敏所。予見其廳內段【緞】疋堆積如山,金銀兩處收貯,大牛車裝載衣服高與屋齊。”劉宗敏的行徑,李自成非不知也,但竟無力轄制。趙士錦記述說:
初七日,李自成至宗敏寓議事,見庭中三院,夾著幾百人,有垂斃者,不忍聽聞。問宗敏得銀若干,宗敏以數對。自成曰:“天象不吉,宋軍師言應省刑,此輩宜放之。”宗敏唯唯。每日早將已死者用竹筐抬出,每筐三兩人,以繩束之,至是五六日矣。
朱元璋在洪武元年即下《求賢詔》,而李自成軍甫入京城則唯以拷掠士大夫為能事。按“階級鬥爭學說”的邏輯,朱元璋本該和劉宗敏一樣“苦大仇深”,但他卻搞什麼禮賢下士,分明是向地主階級投降———由此看來,朱元璋之“變質”的確變得厲害。
“變質”,變出了中國唯一的“家庭成分貧僱農”的皇帝。我們當然可以大力批判朱元璋的“變質”,但他也許會反過來質問:罵我“變質”?少來!古往今來但凡造反的主兒,誰不想“變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