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後暴露———都不能幫助他遠離此曹,想必是彼此之間從言談舉止到價值觀念,都極合拍投緣的緣故。太監之外,朱厚照喜歡的人,要麼是粗暴的武夫,要麼是妓女、戲子和番僧,盡屬鄙陋不文、慣走江湖之輩。所以雖身為皇帝,可細瞧他周遭的環境,與自幼野混的韋小寶並無二致,拿他的一生事蹟去寫武俠小說,敘事空間絕對充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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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一不留神當了皇帝(46)
這樣極具“江湖色彩”的皇帝,恐怕也只有他一個。儘管乃祖朱元璋起於江湖,但做皇帝以後“改邪歸正”相當徹底;他卻好,明明做著皇帝,卻努力從“廟堂之高”擠向“江湖之遠”。莫非真的是祖宗的血液在頑強地發揮作用?也許。如果這算一個原因,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讓我們拿韋小寶做面鏡子,試它能否鑑照出朱厚照的性格秘密。
韋小寶的性格形成,與他母親是妓女有極大關係。不是說妓女的兒子生來下賤,但是母親的妓女身份,一定把一種生存背景和社會歧視楔入韋小寶的自我意識之中。韋小寶自幼日常接觸多是婊子、老鴇、龜奴,以至於他人生理想也是開家大妓院。他一邊為此受歧視,一邊卻也很難跳出自己的生活現實,而有更高或別樣的人生想象。他為母親的社會地位而羞惱,但也習慣於從這種社會地位的眼光閱世閱人,甚至是刻意表現得甘於沉淪以獲取對自我身份的認同,所以他曾憤憤地說:“做婊子也沒有什麼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裡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的沐王府中的郡主。”這是一種非常矛盾的心理,一種在怨恨中尋覓自尊,以致以怨報怨、以毒攻毒的心理。
那麼,朱厚照呢?我們知道,朱厚照一生最大的懸案,就是他的生母之謎。設若他的親生母親真是那個京郊潑皮鄭旺之女,設若這個所謂的宮廷秘密只是對外界掩蓋得極好,而弘治、張後以及朱厚照本人卻完全知曉,那麼,朱厚照的心理處境與韋小寶就非常非常近似,而矛盾衝突的激烈程度尤有過之。“鄭旺妖言案”爆發,剛好在朱厚照懂事之年,而他繼位的當年又第二次復發。可以想象,在兩個重要人生時刻,被迫面對生母疑問,任何人都不能不遭受身份迷失的打擊。這種迷失,關係到一個人的全部社會歸屬感,也決定著他對親情、人性的根本認識。我們都還記得,朱厚照出生時是以“皇嫡長子”這一輝煌身份載入史冊,並享受臣民的稱頌的。如果“妖言案”的結果,證實他實際乃“宮人之子”,就不單將“皇嫡長子”的神話完全打碎,而且一落千丈,從最高貴跌至最低賤。這還不是最具毀滅性的打擊,“宮人之子”較諸后妃所出雖然卑微,但宮中歷來也不少見,他父親朱祐樘就是“宮人之子”。問題是,朱祐樘這一身份得到了確認,成化帝在聽說有宮女為他產下這唯一的兒子後,親自到其母子匿身處將他們迎回。朱厚照則不同,儘管朱祐樘、張氏和朱厚照三方也許都明白相關事實,但他們卻共同把它作為一個秘密掩蓋起來。這大概首先是張氏的意志,因為關係到她的地位,朱祐樘則屈從了她的意志。但也不能排除其中部分地體現了朱祐樘自己的意志。朱祐樘本身作為“宮人之子”,自幼命幾不保,所遭之罪及內心壓抑更難言盡,出於這種恐懼記憶,也出於對兒子的愛,他要掩隱朱厚照低賤出身的願望,全在情理之中。然而他所忽略的是,這一決定卻讓朱厚照終生陷於對自己真實身份不能認同的痛苦,並永遠發出其真實身份比假定身份低微的暗示。雖然我們可以說毫無證據,但從朱厚照所作所為做的心理分析,他的確一直在近乎瘋狂地百折不撓地拒絕、逃離以及改變自己的身份,顯示了對他公開身份的不耐或難以承受之感受,並用相當程度上的“自賤”、“自虐”,來曲折地向“真實身份”迴歸。
在金庸筆下,韋小寶在“媽媽是婊子”的自嘲自虐中,表現出破罐破摔、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態,作為對自卑感的掩飾。朱厚照則置朝臣的諍諫、哭諫、諷諫統統於不顧,任他們說什麼,一味“不報”(不搭理),盡情在汙泥濁水中撒歡,大有你囉嗦一次我升級一次,你說這樣荒唐我就幹更荒唐的給你看之勢,分明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嘴臉。
犯渾耍潑的同時,他倆也同樣幻想著一種英雄夢。這是非傳統和非正面意義上的英雄,準確的稱謂應該是“豪傑”或“好漢”。他們在三教九流的際會與廝混中脫穎而出,佔據強勢地位,並以受這類人的擁戴或服膺來證明其力量。自古以來,中國的“江湖社會”本質上就是為韋小寶一類體制內失意者和底層人準備的,作為他們志伸意舒、揚眉吐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