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部分(3 / 4)

小說:簡媜系列作品 作者:恐龍王

但事情有了轉變。貝多芬能從現實生活中一段討債的對話獲得靈感,譜寫成某部四重奏裡的一個樂章——“非還不可嗎?”“非還不可!”,壓低嗓門以緩慢、嚴肅聲調念出這兩句,的確有點像命運之神或死神的命令。所以,我們不可再忽視生活中的芝麻、綠豆、蒜皮甚至一塊肥皂、衛生紙的作用。當我們灑上靈魂的金粉,這些玩意兒馬上金光閃閃,在我們不斷辯論真偽的生命議堂裡坐上首席位子。衛生紙——據我的形上思維所理解——是上帝派來的白衣天使,因為他抽不出時間替每個人擦屁股。

故事是這麼開始的。

馬奎斯在《愛在瘟疫蔓延時》寫著八十多歲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老妻費爾米納有一天吵了極嚴重的架。事情是由一件不值一提的日常小事引起的。烏爾比諾醫生洗完澡後,用不太友善的語氣說:“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我洗澡都沒找到肥皂!”

這話讓他的七十多歲老婆聽了很不舒服。以我對女人的瞭解,這種不舒服包含幾種“激素”(激動的元素),她的內心必定有些未說出的反應,請允許我用我的方式來說:

第一種:“哦!浴室沒香皂!你沒手沒腳不會自己去拿?什麼事都靠我,當你老婆三十年,伺候你吃香喝辣,你命好我就奴才啊!老孃豁出去啦,不拿就是不拿!愛洗不洗你家的事,最好你全身生‘仙’(垢也)抓‘流血流滴’去看面板科!”

第二種反應較溫和些,她會這麼想:“我怎忘了真是的!三天前就沒肥皂,當時衣服已脫懶得出來,心想洗完再補,一轉身又忘了!老年人腦筋就是糊,我大概有老人痴呆症了!”

做老婆的如果馬上去補塊香皂,事情也就罷了。偏偏第一種反應在她心裡作祟,一口冤氣沒地方去;她當然知道浴室沒香皂是個事實,可是烏爾比諾醫生不大友善的態度激發了她的作戰本能。她對眼前剛出浴的,滿臉皺紋、沒牙齒、行動遲緩、肌肉鬆弛的糟老頭簡直有點恨——居然他是我丈夫!居然我忍受了三十多年!於是費爾米納女士,剎那間忘記自己已是七十多歲阿婆,以為仍坐在年輕貌美那把金交椅上,遂厲聲地對“那團肉鬆”發威:“我天天洗澡,每——次——都——有——香皂!”

這可是應了一句俚諺:“阿婆蒸碗粿”——倒塌。老年人最忌諱別人懷疑他的記憶力,比鞭笞自尊還嚴重。事實上沒香皂也只不過三天,醫生老爺硬記成七天,老婆嘴硬不承認,還編派謊話激他。於是舊柴新火,噼啪燎燒,五十來年夫妻繾綣能換幾桶水啊!罵紅了眼,說絕了話,滾燙燙肝火一提,冷冰冰橫眉一豎:“你祖宗八代全給我滾出去!”

戲文往下看,當然分房、冷戰、不講話。運道好的呢,有人居中調停,搓搓圓仔湯,東挖西補勉強搓圓了;情況差的,像烏爾比諾夫婦,甚至必須動用上帝來裁決浴室的肥皂盒裡到底有沒有香皂。不過,老婆子賊透了心,硬是不肯上教堂,這節骨眼最能領略女人的熬功,鐵鉈心腸跟他熬下去,熬到老爺子無計可施、氣力衰竭,那就勝利在望了。果不其然,胖嘟嘟的老爺子撐不下去了,下結論:“你說得對,浴室裡有香皂。”當晚,二老同床,一宿無話。依我想,這晚也不是沒話,老醫生會這麼自忖:“三十來年都讓她了,不差這一次!”老婆子也有心思:“八十多了,他能有多少日子活?讓讓他吧!”二人各找臺階下。天明起床,分外體貼恩愛,少不了一點忸怩場面,猶如新婚。

香皂與衛生紙(2)

這麼一蘑菇倒讓我想起另一樁“衛生紙公案”,而且不折不扣是現代臺灣版。

有一對老夫老妻退休在家,兒女們各自飛了,剩二老養花蔭草逗逗黃鶯鳥。某日,吵架了。

吵什麼呢?吵上廁所一次該用一張衛生紙還是兩張?公說兩張,婆說一張。一包衛生紙多少錢,值得二老臉紅脖子粗嗎?話不能這麼講,依我看,這衛浴樑子打從年輕時就結下了,只不過那時外有上司同事可吵,內有甩鼻涕孩兒可罵,沒閒為區區薄紙結案。這回退休了,子女成家,眼前無處動刀,於是翻個舊案批一批。有人就問了,歲數一大把,風風雨雨家計民生多少案子,怎就記牢這樁?毋庸置疑,這是個慢性瘤,年輕起就陸陸續續積病的。

比方吧,送禮做人情,先生說:“一斤上好烏龍茶體面些。”太太說;“半斤包種茶就夠了,用盒子裝,看起來一樣。”紅白帖子得應付,先生說:“包兩千元好看。”太太說:“一千就好了,人家富不差你一千,人家窮,多你一千救不了急,咱們得過日子。”先生抽菸,抽洋菸,太太枕邊有話:“你能戒就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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