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是聲嘶力竭地吼著,但很奇怪地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周圍的世界像是變成了一個默片,除了惱人的嗡嗡聲他什麼都感覺不到。然而他還是喊了很久,在四處奔跑尋找。直到他喊得眼前都暗了,看不清東西了,才終於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倒在地,靠在二狗身邊。
“靳雲鶴沒了。”他說。二狗的腦袋要往下滑,他用手托住,眼眶一酸。
“你救了我。”薛覃霈把手搭在膝蓋上,肩膀靠著二狗的肩,繼續道,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也不知前方有什麼。
直到眼前清楚了,嗡嗡聲也變小了,薛覃霈才看見——街對面還豎著個幾乎快要倒塌的大廣告牌。牌子上是一個女豔星,好像是叫小香。紅極一時。
僅從一半廣告牌上也能隱隱尋出她的風韻來——明媚皓齒,細腰肥臀,是很美好。只那被炸去一半的腦袋,倒不如二狗被齊齊削下去的利索——焦了一半,邊緣扭曲著,彷彿不甘。
薛覃霈這才突然想起來,原來當初二狗的名字是由小香得來的,賽小香。
一個男孩子,硬要拿他和一個女豔星比較,二狗真是委屈,真是不甘。薛覃霈想,可自己也沒能給他一個好家。
他不管二狗駭人的腦袋,又和二狗安靜地靠了一會兒,最後俯下頭,把嘴湊到他耳邊輕輕道,“再見了二狗。”
接著他起身,從滿地狼藉中挑揀出一塊完整的木板,把著二狗放在上面一路拖著到了黃浦江,然後噗通一聲投了進去。
第55章 伍拾伍 軍中
薛文錫在後方蹲守了幾日,卻哪裡想到這守軍竟如此不堪一擊。仗還沒打幾天,上海就匆匆淪陷了,半個中國也已經淪陷了,頹勢如同山倒,他竟頭一回有種無處可去的感覺。
即便是當初離家的時候,他也沒有過這種感覺,因為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是能夠再回來的。
然而現在,薛文錫無聲嘆了口氣,彎下腰在橫七豎八的屍體和狼藉中滿地找菸頭。
他早就抽完了身上最後一根菸。他煙癮大,又沒有寄託,便時不時地要找點事情做。
打仗?
他大概真是想多了。自從他投了軍,便一場仗都沒打過,連捱打都捱得敷衍了事。中國軍隊自始至終地都在撤退,如今撤著撤著,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念也給磨沒了,心想,愛怎麼著怎麼著吧。
“呦。”此時薛文錫驚喜地看到一支完好無損的煙,正夾在一個死人手指裡,大概那人還沒來得及抽上一口就突兀地死去了。他嘿嘿一笑,撿起那根菸,自己劃了根火柴抽了起來。
“退退退,再退就要退到南京去了!”身旁走過一個罵罵咧咧的傷兵,也正彎著腰扒拉死屍,突地瞥見薛文錫手中的煙,那傷兵站住不動了。
“你這,撿的?”那人狐疑地問道。
薛文錫衝他咧嘴一笑,也不知是什麼意味。
那人則嚥了口唾沫:“賞爺一口?”
薛文錫便伸了胳膊,把煙遞過去給他抽了一口,而那人猴急地湊過嘴,竟是一口吸個沒完了。
薛文錫不笑了,劈手把煙奪了回來。
那人急得嗆了一口,被煙牽著走,險些跌入薛文錫懷裡。
薛文錫又笑了,伸手一拉拽住了他的手腕,然而實際上內心是一絲調笑意味都沒有的。他只是內心空虛,橫豎看看這四周光景,怎麼看也是了無生趣,他半生過慣了聲色犬馬的生活,一下子落入狗窩,便只得學會在這了無生趣裡自己找點樂子。
沒想到那人也不氣,就只是愣了愣,抬頭看他:“你……”
薛文錫也愣了。
那傷兵雖是渾身襤褸烏黑,腿也壞了,可一張臉卻是年輕正好,是靳雲鶴的年紀,甚至還要再小一些。
腦海中恍然間出現了靳雲鶴的名字,他竟絞盡腦汁也記不起靳雲鶴的樣子了,他模模糊糊地想,模模糊糊地忘記。至於靳雲鶴的爹,那更是上輩子的事情,早與自己沒幹系啦!
這時傷兵似乎是反應過來了,怒道:“你他孃的給老子撒手!”
薛文錫這才撒手。
“想什麼呢?”傷兵拿不乾淨的袖子擦臉,反倒是越擦越髒,“老子的臉好看?好看也別看,早他媽的該爛了!早晚你也該爛了!”
薛文錫笑不出來了,他只盯著那傷兵,莫名地開始了講話,聲音是有些輕的:“別這麼說,你這不是還沒爛麼。你看城裡死了這麼多人,他們都爛了,可你……”他頓了頓,方又重複一遍,“這不是還沒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