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走訪一家定居當地的中國家庭。男主人範先生是我們的校友,大家見面格外親切。數年前範先生得到親戚的幫助,攜前妻雙雙來到西德,隨後經歷了婚變。現在範先生重組了家庭,第二任妻子出身青田華僑,吃苦耐勞,繼承家族的衣缽打理中餐館。出國以來,舉目無親,能夠傾聽心曲的物件少之甚少,夏教授雖然睿智幽默,生活軌跡大不相同,畢竟是兩代人,範先生也是農村插隊返城上學的主,歷經滄桑,具有這代人特有的自省能力,大家也就有了共同的話題。他給客人沏茶倒水,客廳洋溢著茉莉花的清香。
“我和前妻一到這裡,一夜間優越感消散殆盡,自以為是的名校畢業之背景,根本沒有一丁點的優勢,在西方作為外國移民,一切都得老老實實從頭做起,沒有一個人能夠例外,那種心理落差可想而知。和來自農村的華僑相比,知識分子往往更難融入當地社會,最終成就事業更是寥寥無幾。幾千年文化造就的仕子,‘只是星夜趕科場,少見辭官歸故里’,毛澤東說過,現在的知識分子三大特點:‘動搖性、依附性和軟弱性’中的依附性,就是皮上毛髮之意,如果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哀之處,沒有了獨立性,古今中外,除了毛澤東,沒有一個人對知識精英下過如此論斷,乍一聽有譖言之嫌,實際上一語道破其蒼白的特質,一針見血。過去是依附“五張皮”(帝國主義所有制,封建主義所有制,官僚資本主義所有制,還有民族資本主義所有制,小生產所有制)上面,當今是依附在權貴和金錢之上。到了海外頓時沒有了依附的物件,‘在天上飛。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在空中飛。皮沒有了,老家又回不去’,更要命的是五穀不分,四體不勤,上不了廳堂,又下不了廚房,高不攀低不就,陷於尷尬境地。”
範先生接下來說,他的前任妻子大學同窗,年輕貌美,本以為海外留學既時髦又浪漫,到了歐洲才知道自己和這裡幾十萬外籍勞工一樣,沒有絲毫的特權和區別,生活在這個社會的人們,生來具有西方的身份,物質享受和公共福利,令局外人羨慕不已,稍有不慎造成情緒失衡不足為怪。奮鬥談何容易,婚姻變故也就在所難免。
聽著範先生的侃侃而談,不禁聯想起當年美國的西進運動,開發北美西部和加利福尼亞金礦的,大部分是來自歐洲的移民,當時他們是奔著實現“淘金夢”的美好生活而來,開拓進取艱苦創業,從而形成堅韌不拔勇往直前的民族性格,這是美國經久不衰的無形財富和立國之本。現時富庶遼闊的歐洲給移民生存提供了良好條件,但是他們同樣面臨各種競爭,和殘酷的優勝劣汰,落地生根的過程十分艱難和漫長,問題是很多移民根本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回到家,又飽餐了一頓百吃不厭的廣東飯菜。在播放五光十色商業廣告的電視機前,夏教授問及我們接下來的打算。他告訴我們,在西德絕無居留的可能,恐怕北歐也是如此,總之,整個歐洲謀求居留許可如同登天般的困難。他建議我們設法進入英國,一則有親戚接應,二則在那裡或許容易申請到美國簽證。一旦進入美境,就像魚兒游到大海,海闊天空,那裡非法移民多如牛毛,可以年復一年混下去,等待大赦。他舉例,說有個同鄉,在美國當了十五年“黑人”,至今安然無恙。夏教授夫婦挽留我們多住些日子,我們表示一天的休整,已經很感激了,我們二人別動隊,任重而道遠,不免心急如焚。
第二天,夏教授送我們到火車站,臨別時,說,“是啊,我體會你們的心情,人既然跑出來了,總得找個“雞籠”。說實在的,我真有點捨不得你們走,今後有了安身之地,別忘了告訴我才是。”火車徐徐啟動,漸漸加速,從窗外望去,老人雙手插在中式棉襖的口袋裡,歪著頭看看牆上的時鐘,然後度著方步,拐進候車廳,消失了身影。二年以後,在維也納正式定居,我給弗萊堡掛了電話,夏教授夫婦已先後去世。
我們選擇坐“夜間火車”,可以一早到達目的地,既能夠節省旅行時間,又省下了昂貴的酒店住宿費用。我們身邊的錢已經越來越少了。到達西德北部的海港城市漢堡,正是次日的清晨。
我們從火車下來,把行李存在車站的自動儲存櫃,在旅行社要了張漢堡城市地圖,迎著寒風,向市內出發。
漢堡是德國的第二大城市,僅次於柏林。歷史上曾經被當時強盛的丹麥統治過,也是神聖羅馬帝國一部分。漢堡是德國的西雅圖,著名的“空中客車”就在此地大飛機制造區生產。世界大港是眾所周知了,各地遠洋輪來歐洲時,都會在漢堡港停靠。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