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想象,他們一下子變成了怯懦的羔羊,拼命地往陰暗處躲藏。
局勢的變化之快,讓山本任直瞠目結舌,雖然結局早已料定。中村副縣長來電話,說上頭嚴令確保鐵路煤礦安全,還悄悄地告訴他本土遭到了轟炸,死傷慘重。伴著沉重的嘆息,耳機裡傳來沙沙的風聲,像冰涼細密的雨絲,話機搖柄像折斷了的翅膀,有氣無力地耷聳著。山本任直感覺電話線路似乎連線著冥界,有種很不真實的漂泊感,他氣憤地質問:“那麼,我們的秘密武器呢?”
山本任直和部屬一起收聽“終戰詔書”,“御音”傳來時,他們垂手肅立,現場之寂靜,連眼淚掉在地下的聲音都能聽到。聽完廣播,皆驚得呆若木雞。山本任直愁容滿面,他無疑是現實而冷靜的,正告下屬:戰爭已經結束了,快收拾東西去吧。日本人聚集的社群十分緊張,許多人家偷偷燒東西了,燒檔案資料燒衣物。焦煳的氣息四處遊走,散發著奇異而難聞的味道,悲觀失望的情緒也如濃煙般瀰漫。外表看來,山本董事長還算鎮靜,特意吩咐給井下勞工發放香菸,“槍牌”香菸每人一包。勞務系課長對此備感不解,上司說:“去執行吧,大東亞聖戰不需要煤炭了!”安城炭礦公司素來重視情報的收集,尤為注意礦工的思想監視,情報分析的內容五花八門,甚至包括礦工中流傳的順口溜,山本任直認為順口溜最為真實。日本人一般不下井的,井下作業的管理由小把頭來做。真是難為這些把頭了,溜掌子時得手持榔頭,一為彈壓二為自保。井下危機四伏,對於煤礦的統治者來說就更加危險。黑洞洞的礦井神鬼難測,常有把頭神秘失蹤,日本技術人員不敢隻身下井。多數礦工膽子小,就去琢磨別的門道。既然難以逃跑,就變著法子“磨洋工”。把頭不在的時候,礦工就輪流放哨,其他人怠工休息。礦井裡有這樣的順口溜廣為流傳:磨洋工,磨洋工,拉屎撒尿半點鐘;糊弄鬼,糊弄鬼,糊弄一會兒是一會兒。
直至戰敗,山本任直不得不承認絕大多數的滿洲人難以征服,他們看似沉默,實則深懷敵意,仇恨之心如火山下洶湧的熔漿。想到這裡,背後就冷森森的,四肢發冷。
山本董事長用了整整一個夜來打點行裝,他拒絕了女人幫忙的企圖,做得有條不紊,他在紙上開列回國的幾種方案,以便準備便攜的食品、地圖、軍用水壺和藥品,吩咐女人一一去找,再親自動手,依次包裝捆紮。這一夜,收音機一直開著,伴著嗡嗡嗡的噪音,收聽蘇美電臺的對日廣播。17日凌晨,廣播裡傳來了關東軍山田司令官的命令,表示接受波茨坦宣言,要求駐滿洲日本各界要“奉戴聖旨”,文告通篇並無“投降”字樣,明明戰敗卻聲稱為“終戰”,明明投降繳械卻被說成“莊嚴地放下武器”,苟延殘喘中還在玩弄文字遊戲。山本任直萬念俱灰,靜聽座鐘嘀嘀嗒嗒地響,像誰的心臟在掙扎跳動。他感到呼吸不暢,索性推開了窗戶,任蚊蟲蜂擁而入。行裝整理完畢時,破曉的曙色爬進了窗欞。山本任直像一架鬆散的馬車,躺在地板上,連舉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個身心棉花團似的無力。寂靜中他默默祈禱,祈禱天照大神保佑全家,保佑他們的未來。山本夫人也一夜未眠,注視著男人的一切,無限悲傷湧上心頭。現在,她很擔心在軍隊服役的兒子,又不敢聲言。她想為男人做點什麼,默默地添茶倒水,這會兒她用溼毛巾揩去了男人額頭的汗水。女人開口道:“山本君,您的頭髮白了。”
第四十三章(2)
“唔。”
“我們能回國去嗎?”女人語氣極盡溫存。
山本任直的眼眶紅了,點點頭:“唔,回老家。”
“那麼,什麼時候能出發呢?”女人俯身凝視。
山本任直睜開了眼睛,說:“隨時。”
礦山和縣城暗暗騷動,日本人若無其事的樣子掩飾不了內心的驚慌,敏感的中國人看出了端倪,興奮的心潮波濤樣地撞擊胸膛。膽子大的人偷聽了戲匣子裡廣播,小道訊息湧動:“小日本完蛋了。”在急轉直下的局勢面前,大多數人感到了惶然和迷惑,商號店鋪每天早早就關上門板,大戶乾脆閉門不出。安城縣彷彿變成了一座死城,街面上空空蕩蕩,曲裡拐彎的衚衕、院落杳無人跡,只有隨處堆放的柴禾垛,晾衣繩上破爛的褂子。城裡頭已經沒有狗叫了,雞鳴狗吠的場景屬於過去。頭年冬天縣裡組織了打狗隊,打狗隊由朝鮮族組成,繩子勒棒子打,大狗小狗一律捕殺,狗皮上繳“獻納”,狗肉一直是朝鮮族的美餐。漢族人想不到狗肉是可以吃的,一直覺得看家護院的狗兒殺不得。出於先下手為強的考慮,也因饑饉所迫,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