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眼前。焦煳的氣味漸漸淡去,殘垣斷壁間尚餘幾縷殘煙。太陽出來以後,松林裡熱鬧起來了,各種鳥鳴此起彼伏,不絕於耳。聲音最洪亮的要數“光棍鳥”灰杜鵑了,幽谷迴盪,遠近可聞。此鳥的叫聲,像是在哀怨:“光棍好苦!光棍好苦!”叫人哀惋嘆息。而布穀鳥,則是棕褐色的羽毛鑲嵌白邊,像是百褶裙上的裝飾。布穀鳥飛翔得很慢,翅膀一扇一扇的,叫聲“布穀——布穀”,和“光棍鳥”的啼鳴遙相呼應,彷彿在對歌:“哭哭!苦苦!”
日本人拆除了禁區裡的設施,包括哨卡和電網,遠去的汽車捲起了滾滾煙塵。郭佔元懨懨地躺在草叢中,全無了時間的概念,任憑蚊蟲襲擾,任憑鳥兒啼鳴。林子裡的土地溼潤,讓他臉上泛起了潮紅。靜啊,老郭聽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地,太快了。他一動不動,像死去那樣,以便使心跳聲淡下去。正上方的松樹上,一隻松鼠正往樹頂上竄,它的小嘴裡含著一個金黃的松塔。松鼠身上的黑紋十分清晰,它奮力地向樹梢攀去,尾巴很優雅地擺動,沒有覺察樹下一雙恐懼的眼睛。老郭怔怔地躺著,目光跟隨著它,看它攀到樹頂,然後輕盈地跨過另一棵松樹伸展過來的枝杈,最後看它消失在茂密的針葉裡,連同金黃的松塔球。
又是一個黑夜,半夜裡郭佔元凍醒了。樹林裡下了霧水,乳白色的氣體從窪地漫卷而來,隨風飄蕩。天上閃爍的星星也像帷幕上的水珠,寒氣襲人,他四肢麻木,拼命地將身子蜷縮起來。醒來時,燦爛的陽光照花了眼睛,一下子想不起來是在那裡。世界金燦燦的,沒有時間,也沒有方位,甚至沒有形象,只有數不清的金光環繞。
當新的露水再次打溼全身,嗓子眼兒火燒火燎的,他狠掐自己的虎口,想:“我得活著回去!”
作為日軍毒氣庫工程的唯一倖存者,郭佔元爬上通往老虎窩大道的時候,已經極度衰弱了。
第八部分
第四十三章(1)
碩大的地圖懸掛於辦公室的東牆上,圖紙微微泛黃,顯然是陽光暴曬所致。山本任直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地圖上。最近幾個月裡,他每天都要花時間來端詳這張地圖,他熟悉地圖上的每一角落,不止一次用凝視上面的文字。這是一張出版於1941年3月的地圖:最新支那詳密大地圖(附蘇、滿、蒙、支關係要圖)。可是直至今日,山本才注意到這張圖是伊林書店出版的,承印商是秀美堂印刷株式會社。圖例很精緻,依次標註了上海附近概圖,北平、廣州、南京、上海以及天津、青島的街圖。山本對這些熟悉極了,熟稔得儼如自己的掌紋。山本任直坐立不安,整整一個下午都在揣摩地圖,細緻無比地審視蘇聯邊界以及滿洲、朝鮮的鐵路港口。
中午時分,兩聲巨大的爆炸震撼了礦區,也粉碎了此前的種種幻想。飛機投擲下炸彈,炸壞了車站旁的物資倉庫,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其中一枚炸彈炸死了過路的一條狗,血肉模糊的殘肢碎片掛在電線杆上,宛如恐怖而破爛的旗幟。山本打電話給北大營憲兵隊,憲兵隊長小野伸二說沒接到上級的任何通知,兩個人都不知所措,簡單分析了一下,便結束通話了電話。迴轉身來,山本出神地端詳辦公桌後面的牆壁上自己的手書,那是乃木的詩作,現在看來很無奈:男兒立志出鄉關,戰功不成誓不還。
枯骨何須埋故土,滿洲處處是青山。
8月11日,安城縣公署組織各界進行防空演習。老百姓被集合起來,要求一律用紙條貼上玻璃窗,人們被警察驅逐著跑來跑去,臥倒起立,起立臥倒,反覆折騰。學校的學生停課了,在操場上堆柴點火,輪流進行救火演練。安城縣風聲鶴唳,街市上人心惶亂,軍警們東奔西竄,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兩天後的深夜,蘇聯飛機再次出現。蘇軍飛機在小城的上空盤旋,引擎發出了巨大的轟鳴,可能是架偵察機,飛機投下了照明彈。照明彈發出了耀眼的光亮,霎時間天地一派通明,一切都籠罩在綠熒熒的光澤裡。在無數中國老百姓的記憶裡,這是一個無比奇妙的夜晚,散亂的星河消遁了,夜空變得像鏡子似的明亮,偌大的縣城如沉浸在水底的磨盤。乾坤正在翻轉,世界開始變成另一番模樣。絢爛的天空把影子投在腳下,不斷變幻組合成新穎的圖案,似乎在告訴人們:世界不會是老樣子,沒有一成不變的日子。日軍機槍對空射擊,槍彈跳躍著在夜空劃過弧線,恍如節日裡爬升的禮花。第一顆照明彈飄飄悠悠地殞滅了,第二枚照明彈懸掛空中,極像是俯瞰人間的眼睛。槍聲戛然而止,全城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人們屏住了呼吸,貓狗兒都不敢發出叫聲。日本人就像是洩了氣兒的皮球,軟弱得超乎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