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難見書本,也沒有私塾,金首志自行輔導兒子,腹稿就是教材。說些唐詩宋詞,講些《水滸》、《三國》,談談英雄好漢。金首志對兒子說,你今年必須學會寫四百個字,會寫八百個字就可以寫信記帳了。三回
五回的,他身邊聚攏了許多孩子,高大哥也聽得入神,漸漸地金首志就成了小院的中心。美奈子似乎也很在意金首志,出入院子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向廂房這邊張望。偶爾與富連聲目光接觸時,她會紅著臉飛快地走開。異性間看似無意的一瞥,其實都包含了曖昧的感覺或者說心儀的探詢。美奈子給成年男子很特殊的心理感應,周身揮發著清涼的氣息,就像水缸或者麻紗布料那樣,看了便有絲絲涼意。在炎熱的夏季,清涼感和好感簡直就是同義語。
秋月心細,說:“哎,那個日本娘們兒咋老盯著你呢?”
富連聲也驚訝,道:“咦,有這事?”
秋月說:“日本女的真妖,一天到晚照八百遍鏡子。”
富連聲笑:“你怎麼不照?”
秋月生氣,說:“你呀,走到哪兒都招風。”
富連聲說:“都混到這步田地了,還招個屁風?!”
“連小日本都……”秋月欲言又止。
“我和小鬼子不共戴天!”
秋月帶著哭腔說:“過幾天安生的日子吧。就是不看我,看孩子的面子。”
男人不想辯解,只在口中應承道:“嗯。”
胡秋月明白,丈夫現在落魄,可從本質上說依舊風流倜儻。在他成人之後和碰見自己以前,他必然經歷過許多女人。自己男人沒有矇蔽過她,卻從不提起往事,就彷彿過去的一切全是空白。儘管他娶了她並且相依為命,但自己未必是他的最愛,最愛的一定是那個苗蘭。胡秋月不想刨根問底,也不想去評價,端詳著丈夫眼角處細細的皺紋,黯然地想著心事,想的最多的還是潮水峪。其實家鄉並不很遠,就在亙古寂寥的大山那邊。生活一下子變得赤貧,箇中滋味實在難言,秋月陷入煩惱之中不能自拔,睡眠不好,老做噩夢。人一天天落寞下去,憔悴得很。富連聲看了心疼,安慰說等躲了風頭咱就走。秋月詫異,問:“你還要去哪兒?”
“不能老這個樣子,我得出去找事兒做做。”
秋月的眼淚下來了,說:“你要走?我和孩子呢?等著餓死?”
富連聲見狀,改口道:“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
兒子鐵蛋覺得奇怪,問:“要去哪兒呀?”
富連撫摸他的頭說:“領你們回家。”
兒子又問:“家在哪兒?”
富連聲說:“老虎窩。”
鐵磊又問:“啥時候回家。”
富連聲說:“快了吧。”
一貧如洗的日子過得慢,白晝長,沒燈的夜晚更漫長。村子荒寂,有的是時間蹲牆根閒聊,有月色的夏夜更是這樣。二營子是分縣地圖上都難尋的小村莊,小得像雞蛋殼似的,閉塞得只有家長裡短的瑣碎,鄰里吵架都是難得的樂趣。小鬼子始終是鄉親們的話題,人們好奇於他們衣食住行,好奇於小碟子小碗的飯食,老鄉說快趕上吃貓食了。高大哥說還是東洋人能鬧,天天洗澡,用鍋燒水洗澡,鄉親們先是驚訝,隨後為燒柴可惜,說人洗得那麼白乾啥?又不是蒸饅頭蒸包子。饅頭包子是美好的食物,再美好也沒有洗澡香豔,難免聯想到日本娘們兒。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別看日本男人兇巴巴的,像套著制服裡的王八老鱉,可娘們兒卻細皮嫩肉呢。當然,還有人為日本娘們兒是否穿褲衩而爭執不休。女人們聽了冷笑:“也不怕砸扁了你們的頭?”
山裡人領教過日本人的兇殘。鬼子剛來的時候,俘虜的了國軍傷兵統統被打死了,一次就槍斃了二十多人,黏糊糊的腦漿和血染紅了河灘。在二營子,口頭上再硬的漢子,見了日本人牽狼狗走過,都要兩腿發軟心驚肉跳。因此,他們對日本娘們兒的議論,不過是偷著說說而已。富連聲是隨遇而安的,不怕熱鬧,也混在人群裡聽,悄悄地笑。
二營子四周是高山大嶺,山勢陡峭,光禿禿的,連棵樹都不長,直到山腳緩坡處才有稀疏的灌木。巨大的山體像愁眉緊瑣的面孔,千篇一律地在烈日下袒露,只有山腳下的淡綠給蒼莽的大山系上了短短的圍裙。小河清亮亮地繞過了村莊,像一條溫潤的綢巾掛在村莊的胸前,白花花的溪水在亂石堆裡嘩嘩流淌,給荒蕪的日子難得的亮色。與大山相比較,河太渺小了,充其量算一條小溪。過了好久,富連聲才搞清楚這是灤河上游的支流。二營子一帶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