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灰暗透頂,但能和親愛的人相依為命足夠欣慰,分分秒秒都顯得那麼珍貴。陳鑑修弄來了舊衣裳,為旅長一家全換了裝,還一再囑咐說:“熱河窮得厲害,不能太顯眼。”金首志夫妻將最後的金銀首飾寄放於陳鑑修處,不得不丟掉了所有看上去奢侈的東西,包括牙粉、藥品還有秋月的粉餅頭油雪花膏,他們已經一貧如洗了。陳鑑修有些手段,請人給金首志照了相,搞來了良民證,良民證上名字叫富連聲。在深夜,金首志發出一陣怪笑,說:“金首志死了,活著的是富連聲了。”
去承德的官道上,滿目荒夷。這一路走得驚險,在朝陽的那天夜裡,富連聲和秋月把兩個孩子藏在草垛裡,還吩咐他們屏住呼吸。小孩子懵懵懂懂的,而大人的心如驚慌的鳥兒疾飛:無奈細語、黯然尋覓。富連聲的翅膀太弱了,飛得不著痕跡。熱河省荒涼貧瘠,山隨路轉,連綿不絕,越走地勢越高。經過數日輾轉,來到了名叫二營子的地方。進得村莊,富連聲夫妻都感到了震驚。十幾歲的半大孩子都沒衣服穿,赤裸著身子石巷裡跑來跑去,黑不溜秋像水裡的泥鰍。窮歸窮,村莊卻很整潔,房屋大多是石頭壘就的,家家戶戶還有個小小院落,院外則是彎彎的石板路。拿著陳鑑修的舉薦信,富連聲謀了份差事。陳掌櫃的朋友給日本人做翻譯,此人還算熱心,幫他們一家安頓下來。房東姓高,一家人樸實和善,有些一見如故的感覺。富連聲住在高家的對面屋,彼此聽得到對方的咀嚼或者夢囈聲。遠親不如近鄰,他們的關係迅速地熱絡起來,相處很是投緣。搬進來的第二天,富連聲發現他居然和日本人為鄰了,而且同處一院。富連聲暗暗發笑,天下沒有比這還滑稽的事情了,日本人正滿世界地找他,而他竟唐而皇之做起了鄰居。兩家日本人在正房居住,看起來是攜家眷的工程技術人員,他們對新鄰居的到來漠然不理,只有日本小孩子跑過來看熱鬧。
富連聲的差事很簡單,往返各工地送信。日本人抓來了不少勞工開山築路,工程浩大。富連聲喜歡簡單的差事,簡單得不需要頭腦的差事,他好久沒有這樣輕鬆了,好久沒有一個人行走山野裡。老鷹在湛藍的天上盤旋,富連聲的腳下趟起了塵土。恍惚間,他想起了年少時的往事,想那雄渾的長白山,想松花江上漂流的日子,想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那個翻譯時常過來看望,這使得富連聲人前人後的挺風光。最風光的事情要數他領了輛洋車,模樣像長角山羊一樣的腳踏車。富連聲騎著車,一路引來羨慕的目光,他因此成為了矚目的人物,不出數日,大家都認得這個富連聲了。山裡人笑,富連聲也笑,笑成那種傻傻的憨憨的模樣,嘴裡頭親熱,大哥長兄弟短的近乎。日本男人傲倨異常,總是目空一切自我高大的樣子,從不和村民說一句話,彷彿中國人不曾存在。
富連聲格外在意日本女人。印象裡,日本女人少見姿色出眾者,但是她們很會梳妝打扮。近距離觀察,日本娘們兒很乾淨,穿淺色特別是白衣的時候居多,散發著一種怪怪的味道,大老遠就嗅得到,富連聲知道那是樟腦球的氣息。日本女人像不知疲倦的蜜蜂,出出進進,忙裡忙外,把男人孩子收拾得十分整潔,整天介日地漿洗衣裳(奇。書。網…整。理。提。供),花花綠綠的東西在晾衣繩上飄蕩,看上去既奢侈又張揚。富連聲認為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好看,尤其是那個髮髻盤得像又寬又平的女子更加耐人尋味。後來他得知,這女人叫美奈子。每逢節日或者有客時,美奈子就穿藍底黃菊花和服,那圖案上面還有展翅的白鶴,妖豔得很也扎眼得很,與其說是花枝招展,還不如說是楊柳臨風。美奈子生得玲瓏小巧,像一株弱不禁風的小樹,眉眼細長細長的,樣子嫵媚又怯生生的。丈夫從工地回來,穿木屐走路的美奈子會一路碎步,鞠躬迎候。遠遠地聽著,那聲音像泉水在岩石上跌落,急促而有韻味。富連聲甚至發現,如果丈夫坐著的時候,日本女人會蹲面前說話,以免居高臨下而有失禮之嫌。美奈子的謙恭有些繁文縟節,禮貌體現於細微之處。即使是富連聲,也不止一次被先到的美奈子讓道,有幾回走出院子的時候,她會主動地為他開門。那一低頭的溫柔,叫鐵打的漢子讚歎,日本女人天生是伺候人的材料,真是周到啊。
第二十七章(3)
異性間欣賞靠的是魅力,而魅力很少需要理由,何況富連聲不乏男子氣概,舉手投足間掩飾不掉一種氣質,一種非同尋常的歷練。這個時候的富連聲還不顯老,四十好幾了,反倒增添了成熟的味道,所以很吸引人。村裡的婆娘見了,都忍不住多打量他兩眼,日本女人也不例外。閒暇的時候,金首志就坐在院子裡教兒子寫字。山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