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鴨去了。一說起兒子金首志來,老金心裡便愁得慌。在老家海城,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仍送兒子讀書,指望考取功名,出人頭地。誰知兒子不成器,知書達禮上不長進,偏學會了哥們義氣,到處惹事生非,逞強鬥勇。打壞了哨官的兒子,惹下一場禍事。出於無奈,老金一家躲進了圍場,藏身於老虎窩。
老虎窩是處地名,最早源於獵人之口,這地方確實有虎。老虎獨來獨往,除了偶爾見到虎的腳印以外,行蹤難覓,但老虎發出的長嘯,會在夜晚的某個時刻忽然響起,想充耳不聞都不行。只要這聲音響起來,就是低沉威嚴的,就是迴腸蕩氣的,就是震撼靈魂的。老虎的吼聲來自密林深處,彷彿沉悶的雷聲,猶如大地的顫慄。這是肅穆的天籟之音,這是豪壯的生命之歌,直直地入耳入心入腦,讓日月失色,讓天地動容。
老虎窩洪荒無際,人丁稀少,無官無吏,少了田賦捐稅的煩惱,多了自由自在的愜意,老金遂絕了歸鄉的念頭,開荒種地,搭房建屋。土地肥沃得冒油,收成一茬好過一茬,今年的收成更好。看著滿倉的高粱大豆,吃不完的土豆白菜,心裡很踏實。看著落寞寡歡的兒子,老金再無望子成龍之心,只巴望著兒子安心種地,早些成家立業。金首志沒精打采的,處處和老子擰勁,一副對峙的架勢。當爹的就生氣,幾次想劈掌打過去,可一見兒子的那種表情,就忍住了。兒子的眼神叫老金深感惶恐,隱隱間覺得那波光就像是牛犢的眼神,滿是孤獨和莽撞。兒子大了不由娘,老金無計可施,惟有祈望:娶房媳婦就好了,到時就能拴住這匹野馬駒了。可是首志是弟弟,姐姐不嫁,弟弟怎可先娶?
轉眼天氣就冷了,大雪說來就來,全無半點遲疑。空中舞動柔曼的輕紗,群山染素,天地無聲。雪過天晴,曠野宛若碩大無朋的白紙,毫無褶皺地坦現開來。這時大地變得更寬更大,簡直比天空還要遼闊。單純的白色覆蓋了河谷丘陵,一直延伸到天盡頭去。倘若有人行走,便會有一串腳印直通向天邊,來去茫茫,恍然永無休止的音符。
第一章(3)
雪的清亮映到紙窗內,金家的火炕燒得滾熱,火盆裡的炭火正旺。因為得了一筆外財,老金暗覺腰桿子壯實,閒時就扒拉幾下算盤。其實,以他的財產無需使用算盤,奇 …書∧ 網可老金說安家置業沒個帳哪成?老金練習珠算的時候,貓兒緊貼著他打盹,黃狗則把腦袋探上炕沿,乜斜著眼睛觀察主人。院落裡不總是寂靜,拴在樹樁上的毛驢會莫名其妙地大叫起來,雞鴨鵝們撲打著翅膀追逐撒歡。聯想到路人漸多,老金決計開間煎餅鋪,等來年打春就開張。
金首志陷入了冥想之中,幻想自己騎著高頭大馬,雲遊天下。老金鍥而不捨地開導兒子,說你不想種地可以,就跟我攤煎餅吧,一樣的養家餬口,好攢錢給你娶媳婦。兒子橫了爹一眼,扭身回屋看書去了。金首志最煩爹孃嘮叨,聽得腦袋都大了,書本雖然枯燥,好歹耳根子清淨。金首志讀過私塾,從《三字經》、《千家詩》起步,背詠四書五經,得私塾先生真傳,寫得一手好字。一家人逃入圍場,也斷了功名之路。金首志素來對科考沒有興趣,行萬里路才是他的嚮往。老金警告過兒子,說老不看《三國》少不看《西遊》,那個孫猴子也是妖精,會把你勾引魔怔的!金首志懶得說話,眼睛不離《三國通俗演義話本》。這是他唯一的藏書,早已翻得殘缺不全,內容卻熟爛於心。他沉浸在金戈鐵馬之中,到了物我兩忘的境地,禁不住擊柱嘆息,說:“大丈夫一世,豈可空老於林泉之下?”
在爹孃這邊聽來,這嘆息有種特殊的寓意,猶如虎嘯般駭人。好在翠兒的親事定下來了。女婿是逃荒來的,單身一人,模樣周正,人也勤快。老金特意走了三十里的路,央人算過生辰八字,女婿大翠兒一歲,屬蛇的,蛇馬配是上等婚。夫妻兩個都歡喜,心想:閨女一嫁,兒子娶媳婦就指日可待。
金家的女婿叫趙前,老家在山東費縣。沂蒙山區連年大旱,家家戶戶揭不開鍋。在榆錢兒未發的春天,村上的教書先生也餓死了。村上人議論說,關東的日子好混,只要肯出力,沒有餓死的,與其坐家等死,還不如出去碰碰運氣。為了糊一張嘴,趙前決意去闖關東。沒家沒業的人,用不著咬牙跺腳下狠心,跟哥嫂說一聲,就出來了。關東乃清廷的“龍興之地”,直到清末才被迫開禁,沃野千里,人丁稀少。山東直隸等地的移民撲向廣袤的黑土地,推車挑擔,成群結隊。從海上漂,從陸上走,填飽肚子的渴望能衝破任何艱險。
趙前收住腳步的時候,柳津河還是一條無名的小河。浩蕩的河水擋住了去路,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