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結、心得、記錄、報告等等,各種文書材料堆滿案桌,所有中英文打字機一刻不閒地運作著,將中文翻成英文,將英文翻成中文,上報下達。還有戰俘及其親屬們的來往信件,多的時候一籮筐一籮筐的,都要一封封地檢查,一是防止戰俘寄出的信中有洩密現象和攻擊性言論,二是需要通 過書信掌握戰俘們的思想動向,摘抄、彙編,供領導和專家分析研究。會議接連著會議。不同意見的爭論常常達到白熾化的程度。同樣一種現象,不同的觀察角度,可以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有一種意見認為: 國內戰爭中教育俘虜的方法,不適用於朝鮮戰場對外俘的教育。國民黨士兵大部分是從窮苦農民中抓丁入伍的,有自發的翻身要求; 當了俘虜後,經過一次訴苦教育,看一場《白毛女》話劇,就可以啟發階級覺悟,掉轉槍口成為革命戰士。而美英戰俘則大不一樣,他們即便受剝削受壓迫,日子也不見得比黃世仁、穆仁志過得差; 何況,社會背景、文化傳統、信仰都不相同,他們沒法適應東方人的生活方式,要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放棄原有的世界觀,跟著我們相信共產主義,這是不現實的。他們唯一的希望只在於早一天結束戰爭回國回家過和平日子。我們的工作重點應當立刻轉到爭取和平這個目標上來,才能求同存異,事半功倍。
另一種意見完全相反: 革命領袖教導我們,共產主義思想不可能自發產生,必須進行灌輸教育。敵軍工作是第二條戰線,理應採取進攻姿態。眼下發生的一切不良現象,原是我們政策上過分寬大造成的後果。我們寬大無邊,少數反動分子才敢爬到我們頭上來屙屎拉尿。當務之急,是加強專政措施,給極少數害群之馬來一點辣的,他們老實了,多數俘虜才可以安心學習。工夫花下去,自然會見成果……事態的發展超出意料,就在熱烈爭論的時候,好幾個中隊同時傳來了戰俘逃亡的驚人訊息……
第58節
逃亡的戰俘中,幾乎都是美國人,大多數恰恰不是“反動分子”。奇怪! 從鴨綠江邊到“三八線”,按最近的交通路線計算,也有好幾百公里,你一個美國俘虜長著藍眼睛高鼻子,不通朝鮮話和中國話,不帶乾糧,憑著兩條腿,怎麼有可能跑到南方去呢? 逃跑的戰俘一個個被各地部隊和朝鮮居民抓了回來。也有的經不起凍餓,又自動回到了戰俘營。少數回不來的,也只有一個歸宿,便是拋屍荒野。
對付這些最受不了約束的美國人,簡直無可奈何。有的逃了一次給抓回來,沒過幾天又逃第二次,還是給抓了回來。抓回來也無所謂,反正只關一週禁閉,寫個保證書就出禁閉室; 認錯態度好,還可以提前釋放。
有一名中士,當過偵察兵,身體棒,相信自己有極強的野外生存能力,有把握逃回朝鮮南方。結果溜出戰俘營後,在山溝裡轉悠了十來天,還是朝鮮民兵給揪了回來。回到原來中隊的時候,夥伴們見他衣服破碎,蓬頭垢面,整個臉膛瘦得脫了型,活像個野人,都嚇了一跳。中隊幹部利用晚點名的機會,讓他現身說法。 講一講自己的逃跑經過。好給大家一個教訓,不要步他的後塵,再幹這種自討苦吃的大傻事。中士樂於扮演這個“反面教員”的角色,洋洋灑灑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他如何晝伏夜出摸索南行,如何與黑熊遭遇,如何偷挖山薯、摘野果、掏鳥蛋、捉溪蛙充飢,如何被三個帶槍的美麗姑娘發現,不得不束手就擒……講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好像在講好萊塢電影《人猿泰山》的故事,戰俘夥伴們都聽得一愣一愣的,還為他鼓掌叫好。“反面教員”的作用沒能起到,反倒豎了一個“正面英雄”的形象。
弄得中隊長和翻譯都非常尷尬,只好中止他的炫耀性自述,將他送進了禁閉室。明明是無望的逃亡。為什麼非要逃亡? 訊問的結果,答案大同小異: “夥伴們紛紛傳說: 你們對我們強制洗腦,說明下決心要同化我們,不讓我們回國了,不逃跑怎麼辦? ”“我想家。 太想家了。”“我已經絕望。”
“我別無選擇……”也有俏皮的說法:
“與其死於苦悶,不如死於自在。”“我想出去散散心。”
“我渴望創造奇蹟……”
值得重視的是,這些回答,並非“串供”的結果,更非“逼供”的產物,為什麼“口徑”與基調會如此一致? 這一現象,引起了戰俘營主要領導人深深的思索……
夜半時分,又有一名美俘企圖逃跑。警衛戰士在喝令無效的情況下,不得不對空鳴槍以示警告。
這不該響起的槍聲,悠悠地迴盪在鴨綠江畔的山嶺間,久久地迴盪在戰俘營領導人的心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