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就停下來看看貨架上的東西。大部分都是辦公室或學生用品。對這樣狹小的空間來說,商品還真夠齊全。從六種長度各異的銅釦到十二種規格不同的回形針,儲備和陳列的貨品頗為可觀。主人的用心令我暗自讚歎。我走到頭,準備從另一條甬道折回來,發現有一個貨架上擺放著一些進口的高階玩意:皮面的便箋簿、法國產的通訊錄、精美的日本米紙活頁夾,還有兩摞筆記本:一摞產自德國,另一摞產自葡萄牙。葡萄牙的筆記本尤其吸引我,硬麵、格紋、線裝,緻密不透水的紙質。我一拿到手上就知道自己會買一本。它看上去一點不花哨和繁複,讓人感覺質樸耐用,決不是那種你會當做禮物送人的本子。我很喜歡它的布面,還喜歡它的開本:9 1/4″×7 1/4″,看起來比通常的筆記本略微短一點寬一點。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就是覺得這樣的尺寸討人喜歡。第一次把筆記本掂在手裡時,我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愜意,幾乎是一種生理上的愉悅。這一摞只剩下四本了,每本一種顏色:黑、紅、棕、藍。我挑了本藍色,正好就是面上的那本。我又花了五分鐘時間把其餘所需蒐羅齊,然後把它們拿到店門口的櫃檯上。那人又對我禮貌地笑笑,動手敲擊收銀機的鍵盤,把價錢一樣一樣加起來。拿到那本藍色筆記本時,他頓了一下,把它托起來,手指輕輕在布面上劃過。那是一種把玩的手勢,近乎愛撫。“漂亮的本子,”他用帶有濃重口音的英語說,“不過沒有了。沒有葡萄牙的了。非常可惜。”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沒盯著他請他重複一遍,而是附和了幾句,誇這本子樸素悅人,接著轉了個話題。“你這兒開多久了?”我問道。“看上去很新,也很乾淨。”“一個月,”他說,“八月十號開張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身體似乎站直了一些,像孩子一樣驕傲地挺起軍人般的胸膛,但我一問到他生意如何的時候,他輕輕地把藍色筆記本放在櫃檯上,搖了搖頭。“非常差。很失望。”我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他實際上比我第一眼看上去以為的要老好幾歲,至少有三十五,也許四十也說不定。我隨口說了些堅持開下去,多給一點時間或許會好轉之類的話,但他只是再搖了搖頭,笑著說,一直都夢想有家自己的店。像這樣賣筆和紙的店,我的美國夢。面向所有人的生意,對嗎?”“對。”我說,還是吃不准他在說什麼。“人人都有話要說,”他繼續說,“人人都把事情記下來。孩子們在學校用我的本子做功課;老師們用我的本子批分數;情書裝在我的信封裡寄出去。我這裡的每樣東西對生活都很重要,這使我高興,讓我的生活有價值。”那人一本正經地發表了一通小小的演說,流露出那麼嚴肅的使命感和敬業心,我承認自己被打動了。我在想,這是個怎樣的文具店老闆,對自己的顧客闡述紙品的哲學,把自己看做服務於人類的最基本需要?我雖然覺得其中有點搞笑的成分,可聽他講的時候,竟一點也笑不出來。
《神諭之夜》1(2)
“說得好,”我說,“完全贊同。”我的讚美似乎讓他提起了點精神。那人微笑著點了點頭,繼續敲打收銀機的鍵盤。“布魯克林住了許多作家,”他說,“整個區都是。也許對生意有好處。”“也許,”我說,“可問題是作家們沒多少錢可花。”“啊,”他從收銀機上抬起頭,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歪牙,“你自己一定就是個作家。”“別告訴別人,”我答道,語氣盡量調侃,“這是個秘密。”這話其實並不非常滑稽,但那人好像覺得十分有趣,差點笑翻在地。他的笑聲帶有一種古怪而不連貫的、彷彿介於說話和唱歌之間的節奏。從他的喉嚨裡衝出一串短促而呆板的顫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告訴任何人,”他收住笑聲後說,“絕密。你知我知。閉緊嘴。哈哈哈。”他回頭把收銀機旁邊的活忙完。把我買的東西放進一隻很大的白色購物袋以後,他的面色重又變得嚴肅,說:如果有一天你在這本藍色的葡萄牙筆記本上寫下故事,我會非常高興。我心裡會充滿快樂。”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他已經從襯衫口袋裡抽出一張名片,伸過櫃檯遞給我。抬頭用黑體字印著“紙品宮殿”,接下去是地址和電話,最後在右下角還有一行字:店主,張。“謝謝你,張先生。”我低頭盯著名片說,接著把它放進口袋,掏出錢包來付款。“不是先生。”張生說,又咧開嘴笑了一下。“直接叫更好。更
美國味。”我又一次不知該說什麼好。這兩個首字母代表的一些含義在我腦子裡閃過,但我沒說出口。還可以是心理資源、多重閱讀、神秘啟示。有些話還是不說為好,我懶得解釋自己這些陰鬱的俏皮話給這個可憐的傢伙聽了。一陣簡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