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沉默之後,他把購物袋交給我,然後欠身致謝。“祝你的店好運。”我說。“很小的宮殿,”他說,“沒什麼東西。不過你告訴我你需要什麼,我為你訂。你需要的任何東西,我都幫你訂到。”“好的,”我說,“一言為定。”我轉身離開,但張急忙從櫃檯後面竄出來,在門口擋住我。他看上去像是我們剛剛做成了一宗大買賣,想要和我握手。“一言為定,”他說,“對你好,對我好。嗯?”“好。”我重複道,讓他握住我的手。我覺得如此煞有介事有點荒唐,不過配合一下也無妨。另外,我真的想走了,所以少說一句,就能快點脫身。“你訂貨,我來找。不管是什麼,我幫你搞定。張說到做到。”一晃二十年了,那天早上我們彼此說過的很多話都忘記了。我努力回想那些失落的對話,只能想到一些孤立的片斷,從全篇裡扯落的邊角零碎。有一點我能肯定的是,我告訴了他我的名字。想必是在他發現我是個作家後,便問我是誰,想看看是否讀到過我出的書。我先告訴他我的姓“奧爾”。“希德尼·奧爾。”張生的英語沒有好到可以明白我的答話。他把奧爾(orr)聽成了or,我笑著搖頭,他的臉疑惑地皺了起來。我正要糾正錯誤,為他拼寫一下那個詞,可還沒來得及開口,他眼睛一亮,手指一通比畫,以為我跟他說的是oar。我再次笑著搖頭。遭遇徹底失敗,張生響亮地嘆了口氣,說,“這英語,太可怕了。我腦子簡單,學不來這麼複雜的語言。”最後我抓起櫃檯上的藍色筆記本,在內封上清楚地寫下我的大名,誤解才算了結。這一招似乎達到了想要的效果。可費了這麼一通勁後,我就懶得告訴他奧爾這個姓氏在美國最初是寫做奧爾洛夫斯基,是我的祖父將它削短,變得更美國化的——和張生在自己的姓前面新增兩個純裝飾性的首字母的用意一樣。說著他使勁地搖了幾下我的胳膊,然後為我開門。在他點頭微笑的當兒,我溜回到九月陰冷的空氣裡。
我原本打算在附近的飯館裡吃早餐,但是我出門時放在錢包裡的二十塊錢現在只剩下三塊錢和零星幾個硬幣,算上稅和小費,買一份兩塊九毛九的特價套餐都不夠。要不是那個購物袋,我也許就溜達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但手裡拎著它到處走好像沒什麼意思,況且這時候天氣很惡劣(剛才還好的毛毛細雨變成了持續的傾盆大雨),我撐開傘,決定回家。這天是星期六,我離開家的時候妻子還在睡覺。格蕾絲平時朝九晚五,週末是她僅有的睡懶覺機會,享受一下不被鬧鐘叫醒的奢侈。為了不吵醒她,出門的時候我躡手躡腳,儘量不弄出聲響,只是在廚房桌子上給她留了一張字條。現在我看見字條後面加了幾句話:“希德尼:散步愉快。我出去有點事,應該不會太久。回窩見。愛你的,G。”我走進客廳盡頭的書房,把新買的裝備掏出來。這裡比壁櫥大不了多少,只夠放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和一個四層的單向迷你書架,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坐進這椅子裡在紙上爬格子再自在沒有了。我從醫院裡被釋放出來以後,走進過書房幾次,可是直到九月的那個星期六早上,也就是我所謂的那個“可疑的早上”,我還一次都沒有在椅子上坐下來過。現在,讓疲憊不堪的身子落在硬木椅子上,我感覺就像一個人歷經艱難困苦的跋涉終於回到家裡,一個落魄的遊子總算在世上找到了棲身之所。坐回這裡感覺真好,又想要坐回這裡感覺真好。在舊書桌前坐停當,一陣喜悅漫過心頭,我決定在藍色筆記本上寫點什麼來紀念這個時刻。我給自來水筆換上一支新墨膽,開啟筆記本第一頁,盯著頁首,不知如何下筆。我沒打算寫什麼有名目的東西,只是想練練筆,證明自己還能寫。也就是說,寫什麼並不要緊,只要寫了就行了。什麼都行,這一句和另一句沒有區別。不過儘管如此,我也不想貿然在本子上寫些愚蠢的東西,所以我望著紙頁上的格紋發了一會呆,淡藍色的線條在白紙上交錯成一排細小勻稱的方格,我讓自己的思緒穿梭在這些淺淡的圍欄之間,忽然記起兩個星期前我和朋友約翰·特勞斯的一次談話。我們倆碰到一起時很少談書,但那天約翰說起他正在重讀年輕時喜愛的一些小說家,只是好奇,想看看他們的作品是否屹立不倒,想看看他二十歲時的判斷和經過三十多年風雨之後的今天是否一致。他歷數了十幾二十來個作家,從福克納、菲茨傑拉德到陀斯妥耶夫斯基,但是給我印象最深的,也就是現在我坐在書桌前對著攤開的藍色筆記本時,重回到我腦海裡的,是他岔開去談到的達西爾·哈默特一本書中的一個故事。那裡可以做篇小說出來呢,”約翰說,我太老了,不能再琢磨這樣的問題,不過你們年輕人真的可以把它發揮一下,寫出個好東西來。這是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