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的過程,使我又進行了一番情感的遊歷。此刻,我正感覺到來自心底的隱隱的痛楚。當然,這只是一種感覺,我難以確切地表述這種痛楚的由來和內涵。
千絲萬縷的藏北,剪不斷,理還亂。
今天已進入一九八九年十一月的中旬了,拉薩初冬的天空晴好又高遠,陽光自大玻璃窗明亮地照射進來,房間裡充溢著好聞的太陽的特有氣味。我喜歡在暖洋洋的陽光中讓思潮散謾地湧流或隨意地靜止。今天那曲的最低氣溫已達零下十五度,預報說有七至八級大風。是呵,那曲鎮上的人們每年要烤八個月的牛糞人。
我的藏北不同於自然地理意義上的藏北,不問於現實存在的藏北,不問於我之外的任何人記憶中或想象中的藏北,甚至,我筆下的藏北與我心中的藏北也並非同一事物。
而藏北之於我,也絕非一個牧區地名,一個地理概念,一群生活在那裡的人,應該是一種意識和境界。我精神生命中的某些什麼水水遠遠地留存在那個地方了。
我不主張對這個地方進行道德的評判和價值的評判,主要是不能夠。藏北之行的見聞與感覺,都對我以往既成的觀念進行了挑戰——也許個體的觀念體系本來就有懈可擊——一個確切的情況是:由於我去過了藏北,兩年多來我就習慣了不再與人發生觀念之爭。很簡單,因為並沒有屬於個人的價值觀念可言。這使我陷於兩難之境。一方面,我是如此心悅誠服地接受了當代文化人類學界有關文化模式、思維方式並無高下優劣之分的觀點,認為任何輕視和無視別一生存形態的思想都是愚蠢的五十步笑百步;另一方面,作為本地社會生活的參與者,自以為對這個地方的社會發展進步尚且負有一定責任的作家,我的良心不允許自己津津樂道於基本生存線上下的自然狀態的生活,我不能夠心安理得地欣賞把玩那種愚鈍和迷茫的目光。
我遊蕩於這兩者之間,沒能找到使二者結合的平衡點,時常提出一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見解。長時間的兩難困境使我窘迫。
是很難作出評價,唯一的地球上有一個唯一的青藏高原,它的獨一無二性,決定了它方方面面的無與倫比,既難效仿別處,也絕難為別處所仿效。
我甚至不能以批評的語氣敘說哪怕我所認為的陳規陋習。那不僅是不明智的,也有失公允,主要是沒有多少意義。我如實記錄下來,人們自可分辨。
在最近的這一個國慶節裡,我在天安門廣場上碰見了兩番路經嘎爾措鄉都未見其人的鄉黨支部書記白瑪。他作為全國勞動模範生平第一次進京。沒想到我竟在最繁華的京都、最密集的人叢中與他交談,並在東長安街輝煌街燈的背景前與他合影。這位身穿斜襟藏裝的精幹的藏北能人,在置身於同荒漠草原絕不相關的另一世界裡,感受最深的是些什麼呢?
白瑪回答說,他從北京人的衣著和表情中看得出來,北京人的生活還是很不錯的。
藏北人習慣於首先從這方面看問題。
問起年終分配的情況,白瑪說,去年嘎爾措鄉人均年收入二千元;今年決算未畢,大約不會低於去年。問起這個全藏唯一堅持集體經營的鄉,收入是否還保持在西藏的前列,他說不太清楚。
白瑪注視著夜空中五彩繽紛明明滅滅的禮花,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麼。
把兩年前所寫的文稿拿來修改並非易事。因為對許多問題的思考和認識並沒有深入多少。字裡行問,我在每一足跡所到之處注目凝神,沉思默想,不免有動於中,感慨萬千,許多一度疏遠的重又親近起來。
這篇文稿系多次遊歷的總彙,且經數次刪改,時間的脈絡越發不清晰了。我想這不太要緊。時間對於藏北來說無足輕重,今年與明年與去年與從前的歲月和未來的歲月大同小異。更何況我在那片荒無人跡的原野上也時常有時空不同步的感覺。
這篇遊歷中有意或順便寫了許多人物,他們現在大多仍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藏北打發著不輕鬆的日子。兩年來我時常見到他們。我從心底感謝他們對於我在藏北生活與工作的照應和幫助。如果有可能,我想讓全世界都知道這樣一群藏北人:次仁玉珠、洛桑丹珍、傑巴、明加、加央……
人類曾經有過的哲學試圖論證靈魂不朽,人類的全部神話固執於對死的否定。靈魂與物質的實在觀念和現實世界無關,無論人類社會已進入怎樣高階的階段,人類的靈魂並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人類有可能起源於此,人的靈魂應該以此為故鄉,古往今來地與永恆不滅的大自然和諧共存。
透過藏北高原的空寂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