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覺得自己不僅汙賤,而且還卑苦。軟綿綿地揮起鎬子,他不敢抬頭,因為村姑翁七妹總是朝他投以問尋的目光,令他惶驚不安。好不容易把心放得坦然了,肚腹又一陣響,又有了那種物質,還得往遠裡跑;跑到那兩相玉米秸旁,臀襠已有不可收束之感,已顧不得人頭攢動之虞,急切地蹲下了身子。完了,完了,已斯文掃地!他叫苦不迭,真想哭出來。
“南先生,東西沒吃對付吧?”那個村姑居然問。
“吃了兩塊涼白薯。”南先生,兀自揮著鎬子,不敢抬頭。
“以後要多吃點熱的,自己多照顧自己。”
這關心來的多不是時候:他腔嗓酸澀,哭而不能哭,那種滋味為苦之上品。他心中厭煩著:我的村姑奶奶,您閉嘴吧!
終於捱到收工。趔趄回住所,脫去鞋襪,那大拇指的指甲已整個掉下來。他包裹起來。但已經不能洗腳了,他心裡極為不快。熱愛清潔,而天天洗腳的一個大學教授,居然不能洗腳,精神上的折磨,遠甚於肉體。正在默默憂傷,一個脆亮的聲音傳進屋裡:
“南先生在麼?”
是翁七妹。“在,在……”他一邊應著一邊慌亂地找他那溫轆轆的棉鞋;棉鞋烤在爐膛邊上,正冒著嫋嫋的溼煙。
翁七妹已推門而進,他慌忙用棉被把裸腳蓋上。
翁七妹給他端來一沙甑小米稀飯,甑口上“穩”著一小碗特製的鹹菜。“南先生,鬧肚子,可不能再胡吃;喝點兒小米粥,可以回回胃。”正如謝亭雲給翁息元熬稀粥醒酒一樣,山裡的女人都懂得“回胃。”
“多謝了,多謝了。”南先生尷尬地掖了掖被角。
“你乘熱喝吧,我回去了。”翁七妹知趣地退出屋子。
南先生迅即穿好了鞋,再開門望去,村姑的影子早已奮然。
他開始喝翁七妹送來的粥。粥好喝極了,鹹菜也好吃,上邊還浮著幾滴香油。那一沙甑小米粥都叫他喝了。他驚異於自己的食量。
一沙甑粥下肚之後,翁上元來了。他手裡託著一大疊報紙,對南先生:“我二叔活著的時候訂了兩報一刊;他去世後,我本想不訂了,可淑芳說咱,你二叔是支書,你就不是支書?看不看在你,訂不訂可不在你,那可代表著身份。她說得在理,咱就留下了,咱文化淺,也看不出個哩兒隆①,擱著也是擱著,想到你是讀書人,興許喜歡,便給你送過來了。”
①哩幾隆:京西土語,意為門道、道理,或內容、味道等。
南先生大喜過望。沒想到在一個偏僻的山村,一個反動的右派分子,居然還能看上黨報黨刊!他豈止是大喜過望!
他急迫地從翁上元手上接過報紙,站著就翻了起來。
“南先生既然這麼愛看,每天的報紙,咱就都給你送過來。但是得隔一兩天送一次,別讓人家說閒話。”翁上元說。淳樸的翁上元畢竟是一個村的支部書記,對政治多少有些敏感。
“翁支書,能看上報,我就大喊爹孃了,知足得很那!您只要給我留著,管它舊報新報!我南明陽真是三生有幸,攤上了你們這些好人,下輩子如有可能,當效犬馬之勞!”南先生激動地說。
“南先生言重了,咱一個鄉下人,靠的是憑感覺交人;你南先生看著就不像個惡人,沒道理惡聲惡氣地對你;最不濟把你當成個村裡人,該怎麼待你還怎麼待你。”翁上元說。
南先生緊緊握著翁上元的手,報紙撒了一地。
翁上元一邊幫他撿報紙,一邊說:“昨晚上讓你受苦了,咱都高興,就把酒喝得沒攔擋了。”南先生說:“您甭客氣,我也樂意。以後的酒我還得練練,既然是村裡人了,就得有村裡人的酒量和秉性。”翁上元說:“這就對了。咱後嶺偏僻貧窮,你不能嬌慣自己,什麼都得受著,受得久了,你便也是條漢子了。”南先生點頭稱是,心說誠服。
“噢,對了,南先生你那什麼詩歌,得多寫點,小喇叭一廣播,心裡挺受用的。”翁上元說。
“那不是假的麼?”南先生說。
“假的聽著聽著就跟真的似的,闔著眼聽著,心裡也挺癢癢的,蠻受用哩!”
“那我就寫。”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翁上元走後,他餓鬼般翻起報來。他看得極其仔細,哪怕一句話的短訊也不放過。看之前,心中熱火如燒;可愈看心裡愈冷。依報上的內容,他命運的轉機還沒有看到,而且希望更加渺茫;他需要捱過更長的時日,他應該有足夠的耐心。
他心如死灰,靜靜地坐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