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給人以慰藉的景象裡,在所有那些鐵絲或玻璃做的假花裡,我覺得,不僅那位陌生人在那裡結束了他的一生,不僅我明後天會在那裡結束我的一生,在送葬人的窘態和謊言中我會被草草埋進土穴裡;世上的一切都會這樣結束,我們的全部追求,我們的全部文化,我們的全部信仰,我們的全部生活樂趣,所有這一切都已病入膏肓,很快就會被埋葬到那裡。墓地就是我們的全部文化,在那裡,耶穌基督和蘇格拉底,莫扎特和海頓,但丁和歌德都只不過是刻在鏽跡斑斑的鐵板上的黯然失色的名字,四周站著那些窘態百出、說謊騙人的致哀人,如果他們還能相信這些一度非常神聖的鐵板,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如果他們對這已經滅亡的世界哪怕能認真地說一句公平話,表示哀悼和絕望,那麼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可是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知所措地獰笑著,在墓旁站立。我惱火地搔破下巴那塊老傷口,並用鹽水燒灼了一會兒,接著又把戴了不久的乾淨領子換下。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對赴約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但是,哈里身上的某一小部分又逢場作戲起來,稱教授為可親可愛的人,渴望聞到一點人的氣味,渴望與人往來,一起談天說地,回憶起教授的漂亮夫人,認為到友好的人家消磨一個晚上的想法從根本上說是振奮人心的。凡此種種促使我在下巴上貼了一張藥膏,促使我穿上衣服,結上一條雅緻的領帶,我對自己好言相勸,打消了留在家裡的願望。同時我想,我違心地穿上衣服,出門拜訪一位教授,跟他互換或多或少是騙人的假殷勤,我想,大多數人也都像我一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被迫違心做事,違心生活,違心行動,他們探親訪友,聊天交談,到機關上班辦公,做所有這些事情都是被迫的、機械的、不是心甘情願的,這些事情也可以由機器做,也可以根本不做;正是這種永遠運轉不休的機械妨礙他們——如同妨礙我一樣——批判地看待自己的生活,妨礙他們看清並感覺這種生活的愚蠢、淺薄、可疑、毫無希望的悲哀和空虛。噢,他們是對的,這些人完全正確,他們就這樣生活,演戲,追名逐利。而不像我這種脫離正常軌道的人那樣反抗那些使人愁悶的機械,絕望地凝視虛空。即使我在這短短几頁自述中有看不起人、嘲弄人的地方,但不要以為我要把責任轉嫁給他們,我要指控他們,要讓他們為我個人的困苦負責。但是,我現在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我已經滑到生活的邊緣,再邁一步就會掉進黑暗的無底深淵,如果這時我還企圖自欺欺人,還說生活機械在為我運轉,我還是永遠運轉的天真可愛的世界的一頁,那麼我就是在說謊,在做壞事。
那個晚上天氣挺不錯。我在熟人的樓前停了片刻,仰視著窗戶。我心裡想,他就住在這裡,年復一年地做他的工作。看書,寫文章,探索西亞和印度神話之間的聯絡,他在做這些事情時覺得其樂無窮,因為他相信他的工作的價值,相信科學(他是科學的奴僕),相信純知識的價值和知識積累的價值,因為他相信進步,相信發展。他沒有經歷過戰爭,沒有經歷過愛因斯坦給迄今為止的思想基礎帶來的巨大震動(他想,這隻跟數學家有關),他看不見在他周圍一場新的戰爭正在孕育中,他認為猶太人和共產黨人都該憎恨,他是個善良、沒有頭腦的、快樂、自大的孩子,這真使人羨慕。我振作了一下。走了過去,一穿著白圍裙的使女接待我,我從某種預感中準確地注意到她會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放到什麼地方。使女把我帶進一間溫暖明亮的房間,請我稍等片刻。我沒有禱告,也沒有閤眼略事小憩,而是聽從某種想玩兒的本能,順手拿起離我最近的一樣東西。那是一幅小小的鑲框的畫,背後有一個硬紙片支架,把畫斜支著放在圓桌上。這是一幅蝕刻版畫,刻的是詩人歌德,一位性格鮮明、髮式出眾的老人,臉部造型非常漂亮,臉上既不缺乏那眾所周知的神采奕奕的眼神,也不缺乏那一絲宮廷大臣的莊嚴所略略掩蓋的孤獨與悽楚。藝術家在表現孤獨與悽楚這一特點上特別下了功夫。他成功地賦予了這位非凡的老人以剋制和誠實這樣一種教授的、也可說是演員的特徵,同時又無損他的深度。總而言之,他把他塑造成一位確確實實很漂亮的老先生,每幢市民住宅都可以把它作為擺設。勤勞的手工藝家創作了一系列形象可愛的救世主、耶穌十二信徒、英雄、思想巨人和政治家的畫,我手裡這幅畫大概並不比這些畫更令人不適,也許只是由於這幅畫畫技高超才刺激了我;不管怎樣,我已經受了足夠的刺激,惱怒萬分,有一觸即發之勢,而老歌德那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形象還用預示不幸的刺耳的聲音衝著我喊叫,向我指出這裡不是我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