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改造。正如李總對三位簽約歌手所要求的那樣:“這是一次脫胎換骨,你們必須重新開始。”李總儘量用那種玩笑的口吻對他們說:“我希望你們重新做人。”
這些話雖然是對三個人說的,然而紅棗聽得出來,這幾句話是“有所指的”。紅棗與另外兩名歌手在性質上有所不同,他走上商業的前線從一開始就帶上了“腳踩兩隻船”的動搖動態。這就決定了他的二重性與不徹底性,這就有了搖晃與背離的可能性。李建國總經理要求自己的隊伍在掙錢這個大目標上是一支特別能戰鬥的隊伍。李建國總經理必須保持這支隊伍的純潔性。
紅棗似乎是在某一個瞬間裡頭髮現自己有點懼怕李總的。這位師兄對紅棗一直都是禮貌的,微笑的,並沒有顯示出任何方面的嚴厲。然而,紅棗一直有這樣一種錯覺,李建國不是他的總經理,而是他的班主任或輔導員。李建國總經理始終讓紅棗自覺地以學生的心態面對他,是哪一句話或哪一個具體的細節,讓紅棗得出了這個印象,紅棗似乎又說不上來。總之,紅棗總認識到自己在某一個方面正和李總較著勁,但是在哪兒,紅棗還是說不上來。就好像紅棗和李總的目光總是對視著的,並沒有抗衡的意思,可是到後來眨眼的總是紅棗,而永遠不會是李總。說不上來,而紅棗也就越發膽怯,越發流露出了鬱悶和傷懷的面部神情了。
紅棗在這樣的日子裡越發追憶自己的學生生涯了。那種生活並不遙遠,甚至可以說就在昨天,可是紅棗認定了自己不是在追憶,而是在緬懷。所有的往昔宛如自己的影子,就跟在身子後頭,一回首或一低頭就看見了,尾隨了自己,然而撿不起來,也趕不走,呈現出地表的凸凹與坡度,有一種誇張和變形了的異己模樣。但是異己不是別的,說到底依舊是自己,只是誇張了,變形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自己,昭示出自己的一舉手與一投足。紅棗不知道這些日子為什麼這樣關注自己的影子,真是自艾自憐了,真是病態的自戀了。說不上來。
而那個下午這種印象似乎又強烈了。
那個下午紅棗去填寫一張表格。辦公室的張秘書看見紅棗過來,很客氣地說:“紅棗來啦產紅棗愣了一下,還沒有習慣別人稱自己”紅棗“,有些彆扭。紅棗他很客氣地說:”還是別叫我紅棗吧,耳朵聽慣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排異呢。“李總好像聽到紅棗與張秘書的說笑了,李總故意問:”排異什麼呢?“張秘書知道李總從來不說閒話的,就夾了墨綠色的資料夾走進另一間辦公室去了。紅棗說:”我說我的耳朵排異,聽不慣別人叫紅棗,還是叫我的名字吧。“
李總眨了兩下眼睛,又很緩慢地眨了最後~下,反問說:“為什麼?”紅棗想不起來為什麼,就笑,說:“不為什麼。”李總扶了扶眼鏡,也笑。突然說:“排異是一個醫學問題,我們不能讓器官去適應身體,相反而應當讓身體去適應器官。如果不能適應,毀滅的將是自己。”這是一包玩笑,然而,紅棗一下子就聞到自己“身體”的氣味了,他一下子就從這句笑話裡頭體味到一種兇猛,~種凌厲。李總補充了一句,說:“這只是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李總又開玩笑了,對紅棗說:“回去站到鏡子面前,問自己,我是誰?問到五十問你就知道了,你不是紅棗還能是誰?”
紅棗在那個下午一直回味李總的話,他一次又一次回想“排異”。想來想去都有些害怕了,居然有些寒噴噴的。他在黃昏時分望著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大又長,在那道圍牆上又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兒,貼在地面與牆之上。影子在這種時候已經比“自己”更具備“自己”的意味了。或者說,影子是更本質的,可供自我觀照的自我。紅棗對影子承認說:“你才是耿東亮,因為我是紅棗。”
然而更大的問題不是面對自己,而是面對母親。紅棗在這個黃昏躲在了瀋陽路的另一側,他站在商店的玻璃櫥窗的裡面,買了一瓶酸奶。他裝著專心喝奶的樣子打量馬路對面的母親。
母親正弓了腰,高聳的打樁機正做了母親的背景。哈的一聲,又略的一聲。他與母親之間隔了一層玻璃,一道水泥路面。大街像~條河,而玻璃像~層冰。紅棗找不出一種語言在母親面前解釋自己。就像魚不肯在水下面對人。紅棗喝完了酸奶就心思重重地走開了。走出好幾步才被店主拖回來,“還沒給錢呢。”店主說,紅棗掙了錢之後已經是第二次忘記付錢了。
把兒子送進大學,再看著兒子從大學裡畢業,這是童惠婦作為母親最重大的、也是最後的一個夢。是兒子親手毀掉了這個夢。這裡頭有一種百般無奈、分外失措的無力迴天。
更糟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