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看倉庫。”
徐遠的身後是各種穀物堆成的堆,用蘆葦的葦子圍成一個又一個圈。徐遠把手伸到面前的菜籽堆裡去,說:“今年年成好,豐收了。”童惠嫻便說:“我們也豐收了。”童惠嫻走上去一步,同樣把手伸到菜籽堆裡去,烏黑的菜籽溜圓而又光潤,滾動在面板上,有一種沁人心脾的細膩,童惠嫻突然就想起了漫天的油菜花,黃黃的一望無際,散發出大地與陽光的香,那些鵝黃的花朵而今凋謝得無影無蹤,變成了溜圓而又光潤的菜籽,童惠嫻的手掌在菜籽堆裡頭抓了一把,菜籽貼著她的指縫卻全都溜光了,像流淌,只給她留下了近乎慰藉的空洞,童惠嫻感受到一種空無一物的悵然,往心裡鑽,她十分不甘地又抓了一抓,最終卻抓住了一隻手,是徐遠的指頭。徐遠的手指掙扎出來,卻抓住了童惠嫻。他們的手在撫摸,菜籽湧起了無聲的浪,洶湧不息,浪決堤了,童惠嫻感覺到自己宛如菜籽那樣不可收拾往平面裡頭滾動,不可收拾地四處流淌。
他們抽回手,倉庫裡的氣味奔騰起來,閃爍起傷心的星。
倉庫的木門巨大而又厚重,關上的時候發出了兩聲粗重的悶響。白天被關在了外頭,白光偏偏地從門縫裡斜插了進來,光帶上了氣味,是倉庫的混雜氣味。
他們的身體在麥粒上困難地扭動。他們不說話,他們用淚水傾訴了各自的心思與哀怨,麥粒被淚水和汗粘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童惠嫻看見自己的身體,正伴隨著一種節奏,發出耀眼的青白的光芒,一陣,又一陣。童惠嫻咬住他的肩,童惠嫻傷心至極,哭出了聲音,說:“抱緊我,抱緊我。”
黃昏時分他們已經是麥堆上的兩軀屍首。徐遠臥在童惠嫻的身邊,很輕地吻,反覆地吻。
童惠嫻用雙手扒過來一些麥子,把自己的腰部墊高一些,今天是她排卵的日子,她的第十五天,作為育齡女人的第十五天,她算好了的,在這個下午她的身體具有土壤的意義,用不了很久她的身體就會開春的,漫天遍野的油菜花一定會從她身軀上綻放開來。
但他們不說話,他們只是吻,流淚。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傾訴語言。他們的命運、苦難、困厄、被矇騙。愛、希望、掙扎,還有幻滅,都會變成一種語言。這一代人的語言是無聲的淚與偷偷的吻。他們最大的慰藉就是眼對眼,淚對淚,別的都無從說起。天黑了,倉庫裡的氣味再一次濃郁起來,而童惠嫻的黑眼睛在倉庫裡頭烏黑地閃爍,身子底下的麥粒一點一點涼下去,童惠嫻支起了身子,俯在徐遠的身上作最後的長吻。這個吻有哀傷那麼長,有思念那麼長,有夏夜裡流星的尾巴那樣長。後來童惠嫻摸到了衣服,她開始穿。她說:“我走了。”
徐遠說:“再等一等,再黑一點,我送你。”童惠嫻說:“不。”徐遠說:“為什麼?”童惠們說:“壞。”徐遠跪在麥子上說:“讓我送你,我的愛人。”童惠嫻聽到“愛人”身子便打了一個冷顫,她擁住自己說:“這不是愛。”童惠嫻說:“我不愛你,我只是偷了一回漢子,這只是偷情。”
童惠嫻離開倉庫的時候倉庫裡已是一片漆黑。她跨出倉庫的門,夜晚在黑暗裡頭有一種烏黑的清晰,天上星光燦爛,橡密密麻麻的洞,童惠嫻的眼睛眨了一下,那些發光的洞便模糊了,晶晶亮亮地四處紛飛。
接連著兩個星期童惠嫻不許耿長喜碰她。她堅決不許這個男人碰她,她堅決不允許有任何骯髒的雜物流進她人體內。她在等。她在等下個經期。她用指頭數著~個又一個逝去的日子。經期來臨的時候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動靜,她給自己墊了一張極乾淨的衛生紙,它一連數十天都乾乾淨淨,沒有一點紅,沒有一點額外的顏色。她的身子乾淨~天,她的生命就有意義一天。那張紙沒有紅。她的身體終於成為一塊土壤了,她的身體終於成為一個溫暖的秘密了,有一個生命正在她的體內做窩,正在吃她,吮吸她,正成為她的身體的全部歸宿與全部意義。童惠嫻時常兀自坐在學校的辦公室裡,一連好幾個小時,自己與自己溫存,自己憐愛自己,自己喜歡著自己。她在默默地與自己說話,說給自己聽,說給自己的腹部聽,這些語言不需要透過喉頭,聲帶,它們沿著血脈以一種流淌的方式直接進入了心窩,沿著心臟以一種跳躍的方式直接傳遞到腹部,這是一種大幸福,大溫馨,它沁人心脾,它入木三分。秘密是上帝給予不幸者最仁慈的饋贈,童惠嫻的心窩綻開了花瓣,它像油菜的黃色花蕊,嬌嫩地顫動,不知不覺地綻放開來。每一次顫動童惠媳都能感受到那種感人至深的震顫。我的愛人。
我的愛。我的骨肉。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