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兄弟做起,把“仁愛”一級級向外擴散,向外影響。如在水中推起一道漣漪,慢慢盪漾開來,直至充滿整個水面;又像那曠野上的清風,柔柔地掠過,把雜亂的野草梳理得整整齊齊。只要人人都學著培養自己的仁心,都試著做起“孝”、“悌”這些身邊事,那麼充斥人間的暴戾之氣便會慢慢從源頭消解,很快,整個天下就能成為仁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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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筆(2)
他並不知道,差不多就在這同時,萬里之外的雪山那邊,也有個哲人,坐在菩提樹下不飲不食憔悴地思考,發願要解脫一切生靈的痛苦。最後他的辦法卻是帶領眾生走向冷冰冰的涅槃。
而孔丘只認為,從自己做起,從身邊做起,讓“仁”慢慢生根發芽壯大,終有一日能創造出一個大同世界。
他不厭其煩地對學生一遍遍解釋著這個“仁”,每次說法卻並不相同。但他知道學生們是能領會他的苦心的:林林總總,一言貫之,“仁”,不過只是使世人真正成為一個“人”的修養方法啊。
可直到今天,這幾十年的奔波,即使只是一個小小的魯國,他的“仁”又能實現多少呢?或者說,這天地間,到底成就了幾個真正的“人”呢?
他想起了魯侯那麻木而冷酷的臉。那是兩年前,因為齊田常弒君,他齋戒沐浴後鄭重地朝見魯侯,要求出兵討個公道而被客氣地拒絕的時候。
他突然覺得有些惶恐,仰起了頭看著天。晚霞更是豔了;醉酒似的酡紅。
五十歲後,他越來越想知道冥冥之中,到底有沒有個天數了——系那部《易經》的熟牛皮,至少被他翻斷了三次。其實他的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的,不多去考慮智力能力所不及的未知天地。他記起了當年回答子路的話:“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他想起了子路,這個去年在衛國之亂中從從容容結纓而死的剛強豪爽的漢子,心裡一陣抽搐。還有顏回,那個在陋巷裡過著簞食瓢飲的苦日子,憔悴而好學的年輕人,更是在前一年就死了……
難道,這些就是行“仁”的結局嗎?
他回過頭來,看著遠處垂手肅立的子貢。
說實話,他對子貢不是很滿意,儘管他也覺得子貢在所有弟子中好像是本事最大的一個,在眾國間混得八面逢源。他稱讚過子貢經商的才能,但不知怎的,他看到子貢衣履光鮮的樣子總有種說不出的不安。也許這使他想到了顏回慘白瘦削的臉吧——他以為弟子裡顏回才是道德最完善的——更大的可能是他擔心子貢在經商過程中迷失了心中的仁愛。
不是連陽虎都說過一句話,叫“為富不仁”嗎?他雖然相信人人心中都有一份美好的仁性,但在這物慾橫流的時代,無論是誰,都還是得小心翼翼地滋養培育這份寶貴的天性的。靠琢磨別人心思去貨殖,越是“臆則屢中”,就越是失去了真誠。
為了能培育發揚眾生心裡的這份仁性,他還花了很大的精力,整理損益了古代傳下來的那些禮樂。他認為,強學仁義是不成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用禮樂去引導節制人性,才是能使所有人都接受的快快樂樂的學習感化方法,否則只能是虛偽做作。
他用的是禹的那種“疏”的辦法。
但他想不到,千百年後,那些淺陋的人們——自稱為他忠實信徒的人們——卻竭力用一條條外來的繩索,緊緊地捆紮自己以及別人的心:他們認為完美的道德就是應該這樣扎出來的。
他們忘了,孔丘希望的是從內到外慢慢地自然地疏導和協調:道德應該是一步步漸進修煉開出的健康花朵;而他們卻生硬地用教條的“仁義”概念擰成了無數條繩索,想把每顆心都血淋淋地硬纏成他們夢想的形狀——就像後來流行的小腳。他們效法的是鯀的硬堵,是把他的教化當做了“息壤”。性急的人們甚至想滅絕所有的慾望——他們把慾望當成了仁義的天敵。孔丘其實從未輕視過人類的慾望,他要的只是協調。就像他一貫主張的,在滔滔濁流中,找一個平衡點,他把這個平衡點稱為“中庸”,穩定自己,沉著地迎接一個個撲面而來的惡浪。
也許怪不得那些人,孔丘站得太高了,這個小小的山坡簡直就是後人無法逾越的絕頂。
“哇——哇——”空中響起了一片鳥噪,一群歸巢的烏鴉撲騰著飛過。
孔丘的腿有些麻了,有一種虛脫般的疲憊。他很懷念早年風塵僕僕奔走於天下時充沛的精力。儘管得到的只是失望和碰壁,可那時他總是覺得自己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