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霜,水缸都凍裂了。沒有井,就吃門前一條小溪裡的水,夏天挑水,冬天就刨冰。
搭窩棚那幾天,父母帶我借住在一個姓李的老頭家裡。我叫他李大爺。他孤身一人,雙手殘疾,洗臉時手夠不到後脖頸。他很喜歡我,一煮倭瓜粥就喊我去吃。每次吃完,他都摸摸我撐得圓鼓鼓的肚子,問我吃沒吃飽。
有一次,母親讓我去李大爺家借點鹽,我推開門看見他捧著一件女人的花衣裳嗚嗚哭呢,哭著哭著,又將花衣裳往褲襠裡塞……從那以後,母親再也不讓我去他家了。後來,我將這個人物寫進長篇小說《趟過男人河的女人》一書中。
從此,父母就在這雜草叢生、野獸出沒的山裡開荒種地,過著比從前更艱苦、更難熬、更看不到出路的日子……
眼看快到開學的日子了,我問母親:“媽,我上哪去上學呀?”
“嗨,”母親長嘆一聲,“傻孩子,你看這眼前都是大山,哪有學校?”
我一聽就哭了,我說:“不嘛!我要上學……”
“孩子,這山溝裡沒一個孩子上學。人家都不念書,你也別唸了。噢,好孩子……”母親一邊給我擦淚,一邊哄我,“你沒聽一到晚間就聽見狼嚎嗎?你自個要跑到山外去上學,萬一讓狼吃了,媽不悔死了?”
這裡的狼比我家從前住的山溝的狼還多,一到晚間,就聽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聲,非常人。我家的豬圈緊挨著窩棚,夜裡一聽到動靜,父親就急忙起來跑到外面去敲銅盆、點火把……有一天父親起來晚了,一頭剛抓回來不久的豬崽就被狼叼走了。那時候的小興安嶺不僅有狼,還有野豬、黑熊、老虎……
可我卻哭著央求母親:“媽我不怕。我求你了媽,讓我念書吧!”
我本來可以留在佳木斯上學,可是哥嫂有四個孩子,還有二姐和三姐都留在那兒,父母不想讓我再給哥嫂添麻煩,就把我帶來了。
“孩子,”母親一臉無奈,“媽不是不想讓你念書,可這裡沒有學校,你上哪去唸哪?”
“那我自個兒回佳木斯!”我哭著喊道。
“你敢?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兩手沾滿黑泥,正往窩棚上抹泥的父親,一臉怒氣地接過話茬兒,“你這敗家的孩子,大人這邊連飯都吃不上,你他媽的還想念書?念啥書唸書?痛快給我端泥來!”父親的脾氣越來越壞,經常毫無來由地衝我和母親發火。
“你不是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我忽然頂了父親一句。
“小兔崽子,你他媽的還敢跟我頂嘴?”父親抓起一根柳條棍子就衝我奔過來,母親急忙把我擋在身後讓我快跑。
這天晚上,躺在潮溼、悶熱,一巴掌能打死好幾個蚊子的窩棚裡,父親罵了我半宿,我也哭了半宿。
我雖然在佳木斯只讀了一年級,但對書本、對學校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覺得書本里的東西太新奇、太吸引人了。我太喜歡考第一名的感覺了。老師摸著我的腦袋,讓我站到全班同學面前,讓全班同學向我學習,同學們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我……那是我童年時代最幸福、最驕傲的時刻。我在班裡第一批加入了少先隊,一戴上紅領巾就覺得心裡美滋滋的,覺得自己是一個好孩子。這種榮譽感在我心靈深處儲存了好多年。每天晚上,我都把紅領巾疊得整整齊齊地壓在枕頭底下。父親罵我時,紅領巾就在我枕頭底下壓著呢。
我一心要讀書,還因為我的三個姐姐……
這年春天,大姐從瀋陽來看望父母,看到我揹著書包放學回來,大姐驚喜地說:“雅文你也上學了?大姐真羨慕你……老妹,你可要好好唸書啊!可別像大姐似的成了睜眼瞎子,連自己名字都不認識……”說這話時,我看見大姐美麗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二姐到佳木斯以後,上了幾天夜校。一天晚間,她哭著從夜校回來了,對我說:“老妹,你可要替二姐多念點書啊!”摟著我就哭起來。在夜校裡,有人指指點點說她羅鍋還念什麼書。自尊心極強的二姐受不了這種歧視,再也不去夜校了,只是偶爾拿出夜校的課本,愛不釋手地撫摸著,偶爾還問我哪個字念什麼。
到工廠當了學徒工的三姐,也多次叮囑我,要我好好學習,長大才能有出息。
《生命的吶喊》 第三部分 《生命的吶喊》 第三十一節(3)
我從三個姐姐的淚水裡,從她們的叮囑中,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一些道理。因此,在我小小心靈深處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願望:我一定要讀書,我絕不能像姐姐那樣成為睜眼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