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長嘆。
七姑奶奶不必再談她的丈夫,覺得要關心的是羅四姐,『你現在住在哪裡?』她問。
『南市。天主教堂後面。』
『日子過得很艱難吧?』
『也還好。』羅四姐淡淡地答說。
『有沒有伢兒?』
『不骨。』羅四姐口中乾脆,內心不免抱歉。
『既無兒女,年紀也離「老」字還早——』七姑奶奶突然嚥住;畢竟還是第一次見面,哪裡能談得那麼深。看看沒有話了。羅四姐便即告辭∶『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明天我再來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攔阻,『何必等到明天?我們一見如故,你不要見外,在我這裡吃了飯,我再拿馬車送你回去。』羅四姐原是沒話找話,並沒有想走的意思,見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依順。
『七姐話,一點不錯。』她復又坐了下來,『我也覺得我們一見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緣分。』『羅四姐,你說到「前世的緣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熱了,『你這樣子不是個了局。守寡這回事,看起來容易,其實很難,我勸你——』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要勸的是什麼?卻無須明言,就會知道。於是很坦率地答說∶『我也不想造「節孝坊」,不過,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正在談著,胡雪巖來了,『果然是羅四姐!』他怔怔地望著她,心中百感交集,有無數的話要說,但都堵在喉頭,竟不知說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羅四姐反顯得比較沉著,站起來說道∶『從前我叫你的名字;現在不曉得叫你啥好?』你仍舊叫我雪巖好了。『
『這不象樣。你現在是大老闆,哪裡好直來直去叫名字,也芯嫌沒分寸。』
『這樣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說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羅四姐,你也這樣叫好了。』『好的,好的。這是稟稱。大先生,我們沒有見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巖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說,『雖說九年,同隔世一樣,杭州光復之後,左大人叫我辦善後,我叫人到處訪你,音信毫無,那時候你在那裡?』
『我已經在上海了。』
『喔,怎麼會到了上海了呢?』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
七姑奶奶心想,羅四姐這一談身世遭遇,要費好些辰光,她是已聽說過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說道∶『羅四姐,小爺叔,你們都在這裡便飯;我去料理一下,你們慢慢談。』所謂料理,只是交代幾句話的事,一是到館子裡叫菜;二是通知古應春,家中有客,胡雪巖也在,晚上有飯局最好辭掉,回家來陪客。然後坐在客廳間壁的小房間中,開啟了房門,一面閉目養神,一面聽他們敘舊。
『羅四姐,』她聽見胡雪巖在說,『你從前幫過我許多忙。現在我總算立直了,不曉得有啥地方可以幫你的忙,請你儘管說。』『多謝你。我也還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時候,再請你太先生幫忙。』
『你一個人這樣混也不是一個了局。』
聽得這話,七姑奶奶心中一動;悄悄起身,遙遙相望,只見胡雪巖與羅四姐四目凝視,心裡在想∶他們那一段舊情,又挑起來了。
她猜得不錯。胡雪巖覺九年不見,羅四姐變過了,從前是一根長辮子甩來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厲害,左顧右盼,見了陌生人不會臉紅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靜得多了,面板也白淨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臉上,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從前那麼靈活,但偶爾瞟他一眼,彷彿有無數心事要傾訴似的。
最動人的是墮馬髻旁戴一朵白頭繩結成的菊花——胡雪巖選色,喜歡年輕孀婦,所以這朵帶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這樣好不好,』胡雪巖說∶『我幫你在杭州開一家繡莊。』
『不!我不想回杭州。』
『為啥呢?』
『在上海住慣了。』
『那麼,繡莊就開在上海?』
「多謝你。『羅四姐說,』等我想一想。『七姑奶奶很想再聽下去,但古應春回來了,不能不搶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說了生客的來歷,方始帶他到客廳,與羅四姐見面。
『喔,』羅四姐很大方地襝衽為禮,口中叫一聲∶『七姐夫。』是這樣親近的稱呼,使得古應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象跟熟人那樣談了起來。不久,館子裡送了菜來,相將入席,大家都尊羅四姐上坐,她說什麼也不肯,結果依舊是胡雪巖首一張八仙桌,主客四人,各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