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追查一個散佈對黨的勞改政策不滿的人,給了他三天的時間(我明白指的是我),還不錯,到第三天上他認識到抗拒是沒有出路,交待了。這次嘛還給三天的時間,在三天內揭發不算包庇,三天內不揭發的以同案犯論處。我們是說話算話的,決不心慈手軟。誰要不相信的話咱還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回到馬廄大夥都心事重重的,是啊,誰又敢忽視佟隊長那句已成口頭禪的“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呢?也都深知他的確不是“心慈手軟”的主兒,真的有一個何去何從的問題,我想的可能比別人要多,因為佟隊長在隊前不點名地提到了我。我告訴自己“自首”與“揭發”不是一檔子事,自首是用髒水潑自己,揭發是用髒水潑別人。幹這個不管是否會給他人造成影響都是“不齒於人類狗屎堆”的事,要幹也實在不易哩。我又想佟隊長說今天又有人拔了高雲純的白旗,這人是誰呢?
《漁父》——
將古人弄進現實裡來不是故弄玄虛,也並非搞什麼時空交錯,而是司馬遷筆下的人物忽然與我們這些現代人有了瓜葛。事情是這樣:不知是誰首先在地上發現了一張紙,拾起來看看又交給了身邊的人,身邊的人看看再轉給身邊的人,就這麼三傳兩傳傳到了我的手中。只見紙上是鉛筆抄寫的《屈原列傳》中《漁父》一文:
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至於斯?”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繟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繠糟而啜其繡?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身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其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看畢不由心有所動,無語,又隨手將紙遞給了他人。這紙就又繼續在人中間傳看,看也只是看,沒有人對此發表言論。直至傳到張克楠手裡,他邊看邊皺眉,後巡視四周問:這是誰抄寫的?見沒人回應,又說大家別小看了這件事,傳抄這篇文章的人是別有用心的。說完就向“馬廄”外面走去,都清楚他是去報告管教了。卻也沒當回事,也實在不必當回事。屈原再怎麼,漁父再怎麼,與我們這夥犯人有什麼關係呢?
不料晚點名時,佟隊長卻將這本應不當回事的事當了事,上綱上線,大做文章。按照佟隊長的文化水平不一定熟悉這篇古文,更不一定理解其內涵。可從他言辭裡看又似乎很懂,我想肯定是從張克楠那裡躉來的,現蒸熱賣。他一錘定音說:傳抄《漁父》是一樁反革命政治事件,社會上有人抬出了海瑞,我們這兒就抬出了屈原,把黨和人民比成封建帝王,把知識分子比成屈原,其用心何其險惡。其目的是號召犯人抗拒政府抗拒改造,甚至不惜以死相對抗。五隊五組剛自殺那個李什麼不就是個極好的例證嗎?遺書上說是為愛情而死,騙鬼去吧,他是要做當代的屈原啊。屈原是個什麼東西?是一個狂傲自大的傢伙,以為肚子裡有點學問滿天下就盛不下他了,連上級都不放在眼裡了。打著憂國憂民的幌子,說什麼“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怎能與統治者妥協,同流合汙呢?瞧,其真實面目不是昭然若揭了嗎?現在我宣佈,在拔白旗運動中增加一項批屈原的內容,把屈原批深批透批臭。另外還要追查《漁父》一文的傳抄人,首惡必辦嘛。最後佟隊長又提到揭發高雲純的事,說今天又有幾個人站出來揭發了,這證明黨的政策還是有感召力和威懾力的,當然還有人繼續包庇,那就讓他做當代的屈原吧,我倒要看看他們做當代屈原會有什麼好下場……
俞峰華——
早晨剛起床,許仙進到“馬廄”說句把俞峰華的鋪蓋卷巴卷巴送到隊部去。開始誰也沒當回事,以為要把俞峰華的東西轉到就業隊,倒出地場好另安排人。解若愚順口問句:許隊長俞峰華探親回來了嗎?許仙說回來?回哪兒?回我樂嶺?下輩子吧。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已明確無疑地證實:俞峰華死了。大家的眼珠子一下子都不轉了。如果是別的管教,誰也不會再問什麼了,可大家都知道許仙比較好說話,就向他詢問俞峰華究竟是怎麼回事。許仙就大體說了說。原來俞峰華回家後得知戀人小敏子早已結婚,連小孩都上學了。多年的騙局是他家裡人制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