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回來仍然情緒高漲,所以能記住他的情緒高漲是因為這裡的人都難以情緒高漲。他把我要的那張畫畫出來了,交給了我。畫是用水彩畫的,根據我的描繪復原了我的夢境:深褐色原野上一個長髮姑娘在扶犁耕地,是背影,人與牛向畫面的縱深處走去。樹畫在右下角,樹冠一直向上延伸,一片樹葉誇張地伸出來,透視著天空。葉子中間有一個圓洞,一半塗黑一半塗紅,我看了不解,問是不是蟲子蛀出來的洞。他抿嘴笑笑說可以這麼認為,也可以認為是掛在天上的太陽。我說哪有這樣的太陽,一半黑一半紅的。他說有的,你想想,發生日食的時候不就是這樣麼?我覺得有道理,也沒再多想,就謝了,小心地將畫收起。這時他又拿出一幅畫給我看,是一個姑娘的肖像,用炭筆畫的,我脫口說句:王丹鳳?他仍然笑眯眯的,問你看像王丹鳳?我說像。他說那就是沒有把她畫好,她比王丹鳳美。我問她是誰?他說誰能這麼美?只有王妃了。王妃?我的頭腦終歸不算太遲鈍,一下子想起帽兒山勞教農場五妃子的故事。還記得當時張撰還以五妃子的存在論證他的“美無處不在”的理論,又說很想讓妃子們給他當模特兒。就問王妃是不是指帽兒山五妃子中間的一個。他點點頭,臉上掛著難以掩飾的得意,說她姓王,名正言順的王妃哩。我又端詳起那張肖像,我不知道畫中人是否被張撰美化了,確是美麗非凡的。那寬寬的額頭憂鬱的大眼以及好似經嚴格打磨了的面龐透出一種高貴,這一剎那我竟又想到俄國隨十二月黨人丈夫流放的女人,不同的是王妃並不是“罪人”的家眷而自己是“罪人”。端詳著畫中的王妃我產生出一種深深的憂傷,我不由想起了馮俐。當年馮俐和王妃在一起,如果能有機會見到王妃,一定要讓她講講馮俐的事。
我問王妃是什麼時候來到我樂嶺的,張撰說也是前不久轉來,在婦女隊,眼下也是抽出來演節目。我問她是怎麼被尼泊爾王子列入妃子名單的。張撰說她原來是一家百貨店賣金銀首飾的營業員,尼泊爾王子在隨從們簇擁下給他的妃子們買禮品,一見到她王子的兩眼就直了,問這問那。出於禮貌她一一回答。她被捕後審訊員讓她交待裡通外國罪行,她壓根兒就沒與尼泊爾王子聯絡起來。營業員天天同顧客打交道,也不可能聯絡起來,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說到這裡張撰激憤起來,罵道封建這東西真是壞透了,應該從根本上剔除。一個尼泊爾腚盤大小的地方,頂多相當於中國的一個縣,一個縣長的兒子就滿世界去選妃,好像渾身都長雞巴似的,憑空害了這麼多無辜的人,真他媽不是個好鳥……我想那個混賬王子是該罵的,可也有些冤枉。說到家那僅是他的一廂情願,他並沒有權力將這些中國姑娘抓起來再判以重刑啊!我嘆了口氣,問張撰與王妃是否有“戲”。張撰也嘆了口氣,苦笑笑說,談不上,談不上哩。我看得出,他對王妃是有情的,說不上“戲”已開場了呢。
高雲純——
高雲純在學習會上惹了事。學習組長張克楠念報紙。文章是寫印尼共產黨主席艾地從蘇聯轉道來中國訪問,參觀了北京的菜市場後發表觀感。他盛讚中國的西紅柿便宜,四分錢就能買到一斤,而在蘇聯四個盧布才能買到一斤。艾地還說了其他一些吹捧中國的話,這話要是當著蘇聯人的面說也算他有種。可不是這樣,他是在舅舅面前說姥姥,在姥姥面前說舅舅。一個堂堂的共產黨主席這般,大家嘴上不說,心裡卻很不屑。問題是我說的“大家”並不包括高雲純。高雲純聽完報紙就刷刷地捲菸,點著了煙便開言道:中國農民窮就窮在西紅柿太便宜上,如果中國的西紅柿也能賣上四塊錢,農民就富了,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我想艾地這人可能沒學過經濟學,才犯了這常識性的錯誤。話音剛落,立刻有個叫李祖德的犯人站出來批駁。他說高雲純你的觀點是錯誤的,錯誤一,你對我們親密國際同志不友好;錯誤二,散佈國家靠價格剪刀差盤剝農民;錯誤三,勞動改造中堅持反動思想是對改造的抗拒。
你真得賓服李祖德的本領不一般,剎那工夫就能歸納出個錯誤一二三。先到的解若愚給我介紹過李的歷史,他原是北京一所工業學院的助教,上海人。父親是資本家,解放後被鎮壓。因此他平時很謹慎,積極靠攏黨組織,以表示自己與反動家庭劃清界限。反右運動中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惟獨將嘴巴鎖緊。按說他打不成右派,他打右派原因也有三(借用李的語法)。原因一,這個前資本家少爺娶了個漂亮老婆;原因二,系黨總支書記對他老婆覬覦已久;原因三,那廝有權力將他列入右派名單。就這樣。他的右派起因許是所有右派中的一個特例。僅此而言,也頗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