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臺灣和美國。我知道他的嘴碎,沒敢回應。高衝是刑事犯,三十出頭,捕前的職業是郵遞員,因私撕信件被判刑五年。我來清水塘不久便發現:在這裡刑事犯比我這樣的政治犯受優待,而高衝的膽子比別的刑事犯更大些,常有意無意地違反點紀律。管教對他也常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時高衝就表現得與眾不同了,他把上身的囚衣脫了,蹲在塘邊用雙手往光身子上撩水擦洗,佟管教看了眼沒吭聲。我以為默許了,也把衣裳脫下來,不料卻招來佟管教一聲吼:不許脫衣!我趕緊從命把剛脫下的衣裳穿上。如果高衝是個識趣的主,在這種情勢下應遵從管教的命令。可他不聽,依然一下一下往身上撩水,滿臉都是舒坦。他犯了經驗主義,以為管教還會像平時那樣放他一馬。而眾人是心明的,你個高衝不識趣敢在眾目睽睽之下違拗管教的指令,這就牽扯到管教的威嚴問題,瞧有好果子吃。果然佟管教大怒,直脖吼道:高衝快披上你的皮,你他媽一次次老鼠舔貓鼻樑骨大了膽了你!佟管教這人文化程度不高,可嘴頭子功夫不差,罵人也罵得生動。高衝見佟管教動真格的了,就立刻收斂了,乖乖地從地上撿起衣裳穿,嘴裡卻悄聲罵句:操你個佟大鴨子的媽!佟管教吃飯的位置在塘邊的一棵柳樹下,離我倆站的地方約十幾步光景,他看見高衝的嘴巴動,雖聽不到聲音,也料到絕不是一句好話。遂起身朝這邊過來,一副興師問罪的氣勢。高衝見狀趕緊別轉臉對我說老周你聽準,我說的是佟管教這人不含糊——記住啊!不待我回應佟管教已來到跟前,兩眼狠盯著高衝。高衝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立刻滿臉賠笑,剛要開口說話卻讓佟管教指住,說快閉上你狗日的臭嘴!高衝就閉了臭嘴。佟管教把他放在一邊,又轉向我,依舊是滿臉肅殺,他說你過來。他撂腿離塘而去。我跟在後面。這時我很恐慌,心怦怦直跳,思維快速運轉,我來農場不久,沒有應付這類事情的經驗,更沒有心理準備。只是想要倒黴了。緊張中倒也有所思考:是如實向佟管教報告?還是保護一下高衝?我清楚這選擇對我干係重大。不待我思路清晰,佟管教已站定,迴轉頭劈頭便問:剛才高衝說的什麼,你老實交待,嗯?!我不知所措。他又重複一遍:他說的什麼?你如實交待!不知怎麼,我竟然一點哏不打將高衝教我的話說了。佟管教聽了滿眼流著不信任,說就這話?我說是。他哼了聲,丟下我朝高衝奔去。這時塘邊的情勢就像一座大舞臺,佟管教、我、高衝在臺上表演,其他犯人都是看演出的觀眾,眼巴巴盯著舞臺看劇情怎樣向下發展。後面的劇情是佟管教開始了對高衝的審訊,他說高衝你他媽給我聽著,周文祥已如實做了交待,你想矇混過關是辦不到的,你說吧,你剛才嘴裡噴的是啥糞?嗯?!這樣的情節顯然也是雷同化的,但與正規審訊員相比,佟管教的審訊一口一個髒字便見出了業餘(正規審訊員一般是不罵人的)。高衝還是笑嘻嘻地看著佟管教,卻閉口不言。我一時嚇壞了,心想你教了我話卻自己不說,我徹底慘了。佟管教繼續追問,高衝這才開口說:我如實交待,我就說句佟管教這人不含糊嘛。我方鬆了口氣。佟管教看看高衝又看看我,將信將疑的神色。畢竟背對背的對質對上了茬,再說佟管教也不會想到高衝會在那樣短暫的一瞬和我串了供,也由不得不信了。但他須找個臺階下臺,不然戲不好收場。他追問高衝:你說說不含糊是什麼意思?不含糊是罵人對不對?!高衝說佟管教這麼理解可就冤枉好人了。佟管教悻悻地說你狗日的高衝還是個好人?你是好人裡挑出來的吧!說畢他竟被自己的話逗樂了,臉上綻出一絲笑。我和高衝都鬆了口氣,這事就算完了。這件事算得上“大事”嗎?說不清楚。卻也記下了。
8月11日:家裡來信了。家中一切都好。很高興。
——這是我來到清水塘收到的頭一封信。家裡是收到我的信按新地址寄過來的。信寫得很特別,不是由一個人代筆,家裡會寫字的人都在信上寫了自己的話。讀初中的時候我曾到小市上賣過家存書籍,有畫冊、詩本和尺牘,我見尺牘上許多範文書信的開頭都有“見字如面”一語,當時並不究其意,現在看了信上形形色色的筆跡,確實有一種與一大家子人會面的感覺。字跡幻化成他們的臉,他們的體姿,在我面前閃來晃去。又好像每個人都給我讀他們寫在信中的話,那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迴響。他們知道信須經勞改當局拆閱後才交於本人,因此都不敢亂寫,也差不多是一個模式。先報個平安,讓我勿念,然後再說希望我好好改造,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如此眾口一詞,好像家人們也認定我是個確有其罪也確需改造的人。當然我會體諒他們的苦衷,就像我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