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尾的殘言碎語在別人看來猶如夢囈偈語,不明就裡,而惟有我——它的作者才能透過這些“假語村言”窺見隱於內裡的那昔日的苦難時光。
7月29日:今天鋤玉米,見到了嚮往已久的清水塘,心情喜歡,賦詩一首,題為《清水塘初觀》:
美麗嫵媚清水塘
朗日相照閃銀光
但得甘露滌汙塵
改造大道亦康莊
——談到詩,在高中和大學時期寫過一些,說不上多麼喜愛(我更喜歡小說,讀過不少中外名著),只是聽人說詩是文學中的雅中之雅,於是就附庸風雅地寫起了詩。自身陷囹圄,繆斯便被阻於高牆之外了,詩興全無,不想到了廣闊天地間,詩神又不招而至,見到清水塘即賦《清水塘初觀》。其實我是毫無詩才的。懂詩不懂詩的人都不難看出,上面這詩整個是首狗屁詩,甚至比狗屁還臭。當然如此低劣並不能完全歸咎於詩才的不足,而是一種出於需要的矯情。什麼“但得甘露滌汙塵”,什麼“改造大道亦康莊”,說白了就是我深知自己是有罪的,靈魂是骯髒的,但願用這清水塘裡的一泓清水將靈魂沖刷乾淨,以在勞動改造的大道上奮勇前進。這“直抒胸臆”的勞改犯“心聲”自是十分虛偽的,散發出讓人噁心的狗屁味兒。可再設身處地想一想,當時不這麼寫又能怎麼寫呢?能寫“清水塘清我亦清,枷鎖在身心自明”嗎?自然不能。縱觀全詩,前兩句對清水塘的描寫儘管直白且無韻致,但還是真實的。塘址位於農場東南四五里處,約十幾畝的水面,四周生長著蔥綠茂密的蘆葦,塘水十分清澈,叫清水塘是名副其實的。頭一眼望見碧藍泛著細紋的塘面我一下子想起朱自清那篇著名的《荷塘月色》,朱自清筆下的荷塘是很美的,美得有點甜膩,而我眼中的清水塘卻綻著一種野性的生機勃勃的美。
8月5日:繼續在清水塘畔鋤玉米,日光明媚。在塘邊吃午飯,我和高衝犯了錯誤,受到佟管教的批評教育。
——看來為詩為文模式化雷同化的毛病是難以避免的,看了上述記錄一準會聯想到早先曾記載的鄒犯人犯錯誤佟管教進行教育幫助的事。其實在記錄時我也力求避免語彙的重複,如“犯錯誤�”、“幫助教育”等,但斟酌再三,也未找到更恰當的詞語替代。
除開寫作要求對選擇詞語有相當限制的原因外,而我們犯人所處的特定的環境以及人與人之間所構成的特定關係本身便是極端模式化的,犯人就是犯人,管教就是管教,監獄就是監獄,勞改農場就是勞改農場,事物的本質是不變的,別的自是萬變不離其宗了。犯人的一舉一動包括勞動、學習、報告思想、檢舉他人以及吃喝拉撒睡,樣樣都有條條框框限定著,不可越雷池一步。還有犯人與管教的關係與同類的關係也都是一成不變的。在這種特定的環境特定的人群中生活的形態幾乎是凝固著的,只能是在重複中進行的。要對這種生活進行記錄描寫自然也難逃模式化的窠臼。所以我想作家對這類題材是應該退避三舍的,中國當代文學中描寫犯人生活的作品中我真的沒有發現上乘之作,包括那些曾當過犯人生活積累豐厚的作家寫的書我也不敢恭維。
話題再回到我的大事記,因為從一開始目的性便十分狹隘與具體,因此行文的用詞用語便不計忌諱而隨心所欲了。如我說的那日“日光明媚”,明媚是不錯的,只是已明媚到幾近將人烤焦的程度。那是無遮無攔的烤曬,“烤出油來了”一語定是對毒日烤曬有著切身體驗的人制造出來的。烤曬下我真的覺得從頭上臉上淌下來的不是汗水而是油,如挨近一根火柴準會燃燒起來。上述只是頭部的遭際,頭以下部位同樣也不消停。地裡玉米苗長至齊肩,葉稈茁壯,密不透風,熱瘴瀰漫,身體像置於蒸籠之中。正宗莊稼人幹這活路大多隻穿一條褲衩,更有人一絲不掛。我們勞改犯人沒這個自由,一律整齊披掛,大汗如注,衣裳盡溼,像個落湯雞。人們常常感嘆人生短暫如白駒過隙,而那時我覺得半天時間都十分漫長,總也挨不到頭。真是度日如年啊。午飯是在塘邊吃的,大夥一邊吃著窩頭鹹菜,一邊拼命往肚裡灌涼水,這般也難排暑氣。有個犯人向在場的佟管教請示,問可不可以到塘裡洗個澡。這話是大夥想出口而未敢出口的,目光齊刷刷看著佟管教,眼光裡是不差樣的祈求。佟管教想了想給了答覆,說不可以下塘洗澡,只可以在塘邊擦身。儘管不盡如人意,也算皇恩浩蕩了。大夥三下五除二把剩飯吞進肚裡,就擁到塘水邊撩水擦起身來。
這就說到了高衝。他和我挨著,悄聲對我說佟這人操蛋,叫咱們痛痛快快洗個澡還跑了人不成?塘底兒也沒有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