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聲,榻邊的燭光搖晃了一下後遽然熄滅,黑暗中閃雷的金光使我從龍榻上一躍而起,我想去關上窗戶,但我的手被燕郎抓住了,燕郎說,陛下別怕,那是一道閃雷,閃雷從來不進帝王的宮殿。不,也許閃雷恰恰擊中我的頭頂。我驚悚地凝望著清修堂外的樹枝在風雨中飄搖,現在我什麼也不相信了,我對燕郎說,我只相信災難正在一步步逼近大燮宮,燮國的末日就要到了。燕郎以他的慣有的彎曲的體態站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聽見了他哽咽的聲音,酷似一個悲泣的婦人。我知道燕郎理解了我的恐懼,我的哀傷。
假如我能躲過滅頂之災,假如我能活著離開大燮宮,燕郎,你猜我會去幹什麼?去尋找品州城的雜耍班子,去走索。
對,去找那個雜耍班子,去走索。
假如陛下去走索,奴才就去踏滾木。
我緊緊地抱住了燕郎的肩膀,在這個不祥的雷雨之夜,我和一個出身低賤的大太監相抱而泣,提前哀悼了八年帝王生涯的結束。
農曆八月二十六日,光祿大將軍端文和西北王昭陽並轡而行,駛出品州城的城門,他們的身後是一支綿延數里的風華正茂的軍隊,旌旗遮天蔽日,號角聲響徹西北大地。這支萬人軍隊以勢不可擋的氣勢向燮國京城推進,第三天早晨到達了京城以西六十里的池州地界。
第三天早晨爆發了燮國曆史上最著名的池州之戰。部署在池州防線的一萬官兵與叛軍短兵相接,血肉橫飛於池州城外的田野和河流之中。那場戰役持續了一天一夜,雙方死傷無數,到了次日中午戰死者的屍體被倖存者拋入池河,以利騰出足夠的空地作最後決戰的疆場。那些死屍堵塞了池河的河道,形成無數活動的浮橋,恐懼的臨陣脫逃的官兵就從死屍浮橋上偷偷越過池河,帶著渾身的血腥味向家鄉逃亡,沿路丟棄的兵器後來被當地農人改鑄成犁鋤農具和運草車的輪輻,成為這場戰爭永久性的紀念。
我心愛的戰將吉璋被端文的轟天戟敲下馬背,預告了池州之戰以官兵慘敗而告終。端文把吉璋的屍體拴在馬腹下沿河岸急馳了一圈,他額上神秘的刺字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發亮。白馬所過之處,殘餘的官兵都清晰地看見了端文前額上的刺字,燮王,他們被那道光環所懾服,燮王,燮王,他們像一叢秋草被端文的旋風席捲著,跪伏在那匹白馬下俯首稱降。六十里以外的大燮宮沉浸在死亡氣氛中,我在角樓上遠遠地看見一輛輜重馬車停在王后彭氏的煙霞堂前,來自彭國的黑衣武士在車前車後忙碌著,他們奉彭王昭勉之命將公主接回彭國躲避戰亂,我依稀聽見了彭氏沙啞的哭聲,我不知道她在為誰而哭,也許她已經意識到這是一次去而不返的行程?我第一次對這個驕悍任性的婦人產生了憐憫之心,她和宮中的所有嬪妃一樣,紅粉幽夢突然驚醒,她們將陪著一個倒黴的帝王墜入黑暗的深不可測的空間。
那天正午我枯立於角樓憑欄西望,視野裡除了湛藍色的天空和京城的灰黑色屋頂,就是幾縷趕路商販的馬蹄騰起的黃塵,京城的百姓在戰禍來臨之際閉門不出。我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五十里以外的最後的戰場,看不見我的蟻群般蜂擁於街市的布衣子民。我的心空空蕩蕩。後來我聽見角樓上的大鐘被誰敲響了,我知道那是喪鐘的聲音,但是角樓上空寂無人,也沒有風吹過,我不知道是誰敲響了喪鐘,於是我注意到那根黃棕編織的鐘繩,它在凝固的空氣中神奇地律動,不可思議的是我在鍾繩上發現了八個白色小鬼,它們竟然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它們攀附在鍾繩上敲出一種冰涼的死亡的鐘聲。我不記得是從哪兒拾起了那冊灰塵濛濛的《論語》,僧人覺空遠離大燮宮已經多年,臨別之際他要求我讀完這部著名的聖賢之書,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此事,我把沉重的書冊攤放於膝上,目光所及卻是一片空白,我知道我已經沒有時間讀完這部《論語》。後宮裡到處可聞婦人們哭哭啼啼的聲音,宮監和宮女們神色悽惶,在亭臺樓堂之間像無頭之蠅一樣轉來轉去。我母親孟夫人帶著幾個手捧白絹的宮監出現在貴妃們的居所,白絹賜死的儀式已無需用語言表達,孟夫人眼含熱淚,親眼督察了蘭妃和堇妃自縊於屋樑的全部過程,最後她將剩餘的那條白絹帶到玩月樓。身懷六甲的菡妃對孟夫人進行了瘋狂的抵抗,拒不從死,據說她用一把剪刀剪斷了白絹。小天子還未降生,我絕不能死。菡妃抱著孟夫人苦苦哀求,別讓我死,假如一定要死,就等到小天子降生以後再賜白絹吧。
你怎麼這樣糊塗?孟夫人也已經泣不成聲,她說,你太糊塗,難道你還能有那麼一天嗎?即使我免你一死,端文也不會放過你,端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