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有自知之明,”芸噗嗤笑了。枚的瘦臉上也浮出了微笑。
“當然羅,我又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哪兒象你這樣臉皮嫩,真正是吹彈得破的!”淑華嘲笑地說,她已經放開芸的膀子了。她又指著芸的臉頰:“你看,這對酒窩真逗人愛。”
“三表妹,你在哪兒學來這種油腔滑調?今天幸好你是來做客的,不然,我倒要教訓你一頓,”芸笑罵道。
“請打,請打,你做姐姐的本事就應該管教妹子,”淑華故意把臉送到芸的面前,開玩笑地說。
芸真的舉起了手。不過她把手慢慢地放下,在淑華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笑著說:“姑念你這次是初犯,饒了你。”
“到底是做姐姐的厚道,”淑華站直身子,誇獎了一句。她又回到藤椅前面坐下去。
枚忽然在旁邊問了一句:“三表姐,你們在家裡也是這樣說說笑笑嗎?”
“自然羅,要不是這樣,我早悶死了。哪個高興看那些冷冰冰的面孔?”淑華理直氣壯似地答道。她說得高興,便繼續說下去:“老實說,我就有點看不慣大舅的面孔,冷冰冰的,沒有一點熱氣。我是隨便說的,你們不要生氣才好。”
芸微笑著。枚的臉色馬上變了,好象有一陣風把幾片暗雲吹到了他的臉上似的。
洗牌的聲音開始飄進房裡來。
“他們又在打牌了,等一會兒姐夫輸了錢又會不高興的。不過姐姐已經不在,不怕他欺負了,”芸自語說;然後她掉頭看淑華:“三表妹,你說得對。我也有點怕見大伯伯。在家裡頭他好象什麼人都不喜歡。這也難怪枚弟……”
淑華一時說不出話來。房裡靜了片刻。枚忽然扁起嘴說:“爹單單喜歡姐夫,他常常說姐夫是個奇才。”
“什麼奇才?二哥說表姐夫連國文都做不通,不曉得大舅為什麼那樣誇獎他?”淑華接著說,她轉述了覺民的話,好象要用這句話來打擊她那位古怪的舅父。
“這是定數,這是定數,”枚痛苦地說,於是“我劉公”“我戴公”一類的句子又在他的腦裡出現了。
“什麼定數?我就不信?”淑華反駁道。
“三妹,你在說什麼?這樣起勁,”門口響起了覺新的聲音。覺新已經揭起簾子起來了。
“大表哥,你沒有打牌?”芸驚喜地問道。
“他們在打,我推開了,”覺新帶著疲倦的笑容答道。“我不願意跟伯雄一起打牌。他愛嘰哩咕嚕,又叫我想起了蕙表妹,想起她在世的日子,”他說到這裡,眼光正落到蕙的照片上,他的眼圈一紅,連忙把臉掉開了。
“大哥,你到這兒來坐”淑華連忙站起來,把藤椅讓給他。
“我不坐,我不坐,”覺新揮著手說,但是他終於走到那裡坐下了。
“大哥,你不打牌正好。你就在這兒,我們大家談談,倒有意思,”淑華鼓舞地說。
“大表哥,我給你倒杯茶吃。我看你也累了。“芸站起來走到連二櫃前面去斟茶。
“芸表妹,不敢當,等我自己來,”覺新連忙客氣地說。他想站起來,但是他的身子似乎變得十分沉重,他覺得他沒有力量移動它了。他依舊坐著。
“大表哥,你看你氣色這樣不好,你還要跟我客氣。你休息一會兒罷,”芸說著把茶送到覺新面前。覺新感謝地接過了茶杯。他一邊喝茶,一邊望著芸的年輕的臉。那天真的面貌,那關切的注視,那親切的話語……淑華也送來鼓舞的眼光和關心的話。這兩張善良的年輕女性的臉漸漸地溫暖了覺新的心,驅散了他從另一個房間裡帶來的暗霧。
枚少爺就這樣娶了妻子。對於他這是一個新的生活的開始。在最初的幾天繁重的禮節(尤其是結婚第三天的“回門”的大禮,它比婚禮更可怕,更命他受窘。在這一天他應該陪著新娘到陌生的馮家去,在一群奇怪的人中間演著同樣的傀儡戲)還來麻煩他,他要見許多陌生的人,說許多呆板的應酬話,他的疲乏的身體仍舊得不到休息。但是以後人們卻讓他安靜了。這倒是他料想不到的事。在那個佈置得華麗的房間裡,朝夕對著“象花朵一樣美麗的”妻子(他覺得她是這樣美麗的,他甚至忘記了她比他高過一個頭的事),聽著一些新奇的甜密的話,他彷彿做著春天的夢。過去的憂慮全被驅走了。他覺得世界是如此地美麗,他的家庭是如此地美滿,他自己是如此地幸福。他甚至因為他的婚事很感激父親。對於他,一切都是新鮮,都是溫柔。他依戀地抓住這種婚後的生活。他充滿愛情地守著他的新娘。他常常在旁邊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