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有。他記起了那個已經被他忘記了的人。他的記憶忽然變成非常清晰的了。就是在這個地方,在玉蘭樹下,兩年前他看見那個人從那座假山後面轉出來。那是他的梅。他想取得她,卻終於把她永遠失去。就是那個不幸的女郎,她在他的生活裡留下了那麼大的影響,那麼多的甜密的和痛苦的回憶。沒有她,便減少了他的甜密的兒時的一部分。同樣她的一生也反映著他的全部被損害的痛史。也許是他間接地把她殺死的。他看見她死後的慘狀。他看見她被埋葬在土裡。他說他要永遠記住她。但是這一年來,兩年來他差不多把她完全忘記了。佔據著他的腦子的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不幸的少女。
然而這一刻,在這個奇怪的環境裡,前面是黑暗和靜寂,後面是光亮和古怪的笑聲、語聲,她的面龐又來到他的腦子裡,同時給他帶來他自己的被損害了的半生的痛史。這全是不堪重溫的舊夢。這裡面有不少咬著、刺著他的腦子的悔恨!全是浪費,全是錯誤。好象在他的四面八方都藏著伏兵,現在一齊出來向他進攻。他已經失掉了抵抗的力量。他只有準備忍受一切的痛苦。他在絕望中掙扎地喃喃說;“我不能再這樣,我不能再這樣,應該由我自己”
後面一陣忙亂,一陣說話聲,一陣腳步聲,一些人從石階上走下來。覺民突然走到覺新的面前,關心地問道:“大哥,你一個人站在這兒想什麼?”
覺新吃驚地抬起頭。他放心地噓了一口氣,短短地答道:“沒有想什麼。”
“那麼我們回去罷,”覺民同情地說。他知道覺新對他隱瞞了什麼事情,但是他也並不追問。他並沒有白費時間。他已經想好那篇論文的最後一部分,現在要回屋去寫完它。
從後面送過來一陣笑聲,接著是克安弟兄的略帶醉意的高聲說話,和兩個旦角的清脆的語聲。人們從水閣裡面出來:高忠打著風雨燈走在前面,克安和克定各拉著一個旦角,搖搖晃晃地跟著燈光走。蘇福拿著一盞明角燈。秦嵩提著鸚鵡架,他們兩人走在最後。這一行人揚揚得意地走過覺新面前轉彎去了。先前躲在暗處或樹後的那些人,已經看清楚了那兩個旦角的面貌,便各自散去了。
沈氏因為要借用錢嫂打的燈籠,便和陳姨太同行。陳姨太不絕口地讚美那兩個“小旦”的“標緻”,因此她也需要一個見解相近的同伴。她們談得很親密地走了。
“你看,這還成什麼話?爺爺在九泉也不能瞑目的,”覺新指著那一行人消去的方向對覺民說。
“我看得太多了,很有趣味,”覺民彷彿幸災樂禍地答道。
“你還說有趣味!我們高家快要完了,”覺新氣惱不堪地說。
“完了,又有什麼要緊?這又不是我的錯,”覺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神氣來激他的哥哥,他覺得覺新不應該為那些事情擔心。
“沒有什麼要緊?我們將來都要餓飯了,”覺新聽見覺民的答語,有點惱怒覺民的固執,便賭氣地說。
“你說餓飯?你真是想得太多了,”覺民哂笑道。他充滿信心地說下去:“我不相信我離開這個公館就活不了!難道我就學不了三弟?他們胡鬧跟我有什麼相干?錯又不在我。我不想靠祖宗生活。我相信做一個有用的人決不會餓飯。”
覺新疑惑地望著覺民,一時回答不出來。
覺民看見覺新不作聲,以為覺新不相信他的話,便含著用意地對覺新說:“大哥,你明天不是要到周外婆家去嗎?你應該知道你我都不是枚表弟那樣的人。”
“不,不,你不是,”覺新搖搖頭痛苦地說。他心裡想著:我不就是那樣的人嗎?
第二天周氏和覺新都去周家幫忙辦理枚少爺的婚事。周氏到得早些。她還把淑華帶去陪芸表姐玩。這兩個少女在一起有不少的話向彼此吐露。她暢快地談著這兩個家庭裡新近發生的一些事情。
覺新來得較遲,他是從公司裡來的。他看見彩行的人搭著梯子在大門口扎彩。他走進大廳,看見中門大開,人們忙著搬動新的木器,他不覺皺了皺眉頭。他知道這是馮家送來的,明天就是枚表弟“過禮”的好日子。他連忙往裡面走去。他剛剛跨進中門,忽然看見枚少爺一個人垂頭喪氣似地立在拐門旁邊。他覺得心裡不大好過,便走到枚少爺面前,用同情的口氣問道:“枚表弟,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做什麼?”
枚少爺抬起頭來,驚訝地望著覺新,過了片刻才慢慢地答道:“我想出去看看。”
“你要看什麼?”覺新看見枚少爺的神情,覺得奇怪,又問了一句。
“我有點悶。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