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道光輕輕地掠過她的臉。以後她的臉上便不再有笑的痕跡。容易被人看見的倒是她的木然的表情。似乎她的思想來得較慢,理解力也較薄弱。琴有時候也會注意到:甚至這日光照著的房間裡那個陰影還籠罩在淑貞的頭上。淑貞的木然的微笑也會給琴引起一種不愉快的感覺。
但是拿琴來說,她究竟是愉快的時候多。她自己的頭上並沒有陰影。覺民的頭上也不會有。她今天還聽到關於淑英的好訊息。不管人把它怎樣解釋,淑英總算得到了勝利。這也就是她的勝利,她和覺民幫忙淑英安排了一切。這個訊息證明:她的信仰和她走的路都沒有錯。這不過是一個開始。她以後還有廣大的前途。晴朗的天氣鼓舞著開朗的心。琴的心就跟天空一樣,那裡沒有一片暗雲。
覺民是一個比較沉著的人。他的信仰更堅定,思想也較周密。他有時憤怒,但是他不常感到憂鬱。而且他比較知道用什麼方法發洩他的憤怒。這幾年中間他的改變較大,不過全是順著一條路往前走去,並沒有轉彎或者跳躍。他在這張桌上並不想過去,也不想將來,他甚至以為將來是捏在自己手裡的。他覺得他看事情最清楚,所以他的心也最平靜。倘使他的心被攪動,那是由於另一種東西,是愛情。這是一種沒有阻礙的自然的愛情,它給他帶來興奮,帶來鼓舞,帶來幸福。那張美麗的臉上的微笑和注視,彷彿是一隻溫軟的手在撫慰他的心靈。他覺得他這時是快樂的。
在這張桌上只有覺新不時想到過去,只有他會受到憂鬱的侵襲,只有他以為逝去的情景比現實美麗。他有時也會跟著淑華大聲笑。但是別的人靜下來時,他又會疑惑自己為著什麼事情發出笑聲。有時別人興高采烈地談話,他會在那些話裡看出過去的影子。它們會使他想起一個人或者一件事情。這個人或者這件事情又會把他引到另一個境界裡去。在他的頭上並沒有什麼陰影。但是古舊的金錢(或者是柔絲)緊緊地纏住他的心。笑聲和陽光也洗不掉那些舊日的痕跡。他喝著酒,比他的弟、妹喝得較多。但是少量的酒不但不能使他沉醉,反而幫忙喚起他的往日的記憶。酒變成了苦杯,他也害怕常常端它。他還在追求快樂。
在這張桌上雖然全是年輕人,但是他們卻有著這樣的不同的心情。他們彼此並不瞭解(琴和覺民是例外,他們兩個有那麼多的機會把心剖露給彼此看),不過他們互相關切,互相愛護。他們可以坦白地談話,在這席上並沒有疑惑和猜忌。淑貞的木然的表情和覺新的心不在焉的神情,有時會打破快樂的空氣。然而這不過是藍天中的一兩片白雲,過了一刻便被溫暖的風吹去。淑華的無憂無慮的笑聲,琴的清朗的話聲,覺民的有力的話語,它們常常使覺新的聚攏的眉舒展,淑貞的沒有血色的粉臉上浮出笑容。
雖然這個聚會中比在兩三年前少了一些人,而且是一些值得想念的人,但是這一次究竟是一個快樂的聚會,今天究竟是一個快樂的節日,連覺新也不禁這樣地想。
在堂屋裡又是一種情形。那一桌上似乎充滿了快樂的笑聲。人們無拘無束地講話。沒有過去的回憶,沒有將來的幻景。沒有木然的表情,沒有聚攏的雙眉。猜拳,喝酒,說笑。對於那些人這的確是一個少有的、快樂的、令人興奮的聚會。然而這一切都只是表面,連笑聲也是空虛的。彷彿人們全把心掩藏起來,只讓臉跟別人相見。私人的恩怨、利害的衝突、性情的差異、嗜好的不同、主張的分歧,這些都沒有消失,不過酒把它們全壓在心底。出現在臉上的只有多多少少的酒意。這應當是相同的。所以連陳姨太和王氏的兩張粉臉(都帶上同樣的紅色)居然(不管那兩顆敵視的心)帶笑地對望著,說著友好的話。她們還起地勁地對面猜拳,嚷出那麼響亮的聲音。
在這席上似乎只有張太太比較冷靜。雖然她的胖大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但是她並沒有將寬恕的字眼寫在心上。她大半年沒有回到這個地方,不過她常常從她女兒的口中知道在這個公館裡發生的事情。她彷彿冷眼旁觀,因此她覺得她比別人更看得清楚。她注意到那些改變,她注意到那些陌生的趨向,她甚至一些人的舉動和言語間也看出她所擔心的一個危機的兆候。她有不滿,有焦慮。但是她能夠把它們隱藏在心底,單讓她的快樂升在臉上,因為見著一些親人的面顏,回到她如此愛過的地方,她自己也感到不小的快樂。她還可以想得到她也給別的一些人帶來快樂。這些人便是周氏和克明夫婦。
張太太的笑容和溫和的聲音使克明彷彿看見這個公館的從前的面貌。她同時還給他帶來一線的希望。和睦的家庭,快樂的團聚,一切跟從前一樣,照從前的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