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就到大哥屋裡去,你也該把裙子寬了。虧你還在這兒站這麼久,”淑華親熱地說。
覺民忍不住在旁邊笑了。他說:“三妹,你是主人家,你不請她進去坐,你還派她不是。你就不對。’
淑華故意瞪覺民一眼,辯道:“二哥,你又給琴姐幫忙。你總是偏心。難道她就不是這兒的主人家?現在不是,將來也會是的。”
覺民不回答她,卻拿起淑華的辮子輕輕地一扯,帶笑地說一句:“以後不准你再說這種話。”
他們走到覺新的房門口,淑華看見門前掛的菖蒲和陳艾,忽然伸手把艾葉撕了一片下來。
“做什麼?三妹,你是不是手癢?”覺民笑問道。
“我戴在身上也可以避邪,”淑華做個怪臉,得意地答道,“我們公館裡頭妖怪太多了。”
“妖怪?三姐,你見過妖怪嗎?”淑貞信以為真,馬上變了臉色,膽怯地問淑華。
淑華噗嗤笑出聲來。她拍了拍淑貞的肩膀,說:“四妹,你真老實得可以了,所以你要吃虧。”她俯下頭在淑貞的耳邊說:“我說的妖怪,你現在到堂屋裡頭去就可以看見。”
淑貞惶惑地望著淑華,不明白淑華的意思。琴和覺民已經進了房間。淑華和淑貞也就揭起門簾進去了。
琴先在內屋裡脫下裙子,然後回到書房來。淑華開始對琴談淑英的事。她把她和周氏,從覺新,從翠環那裡聽來的話全說了:克明有點後悔,他允許張氏跟淑英通訊,接濟淑英的學費。
“這是二妹的成功,到底是三爸讓步了!”覺民緊接著淑華的敘述,帶著暗示地說。他又看看淑貞。
“三舅也是一個人,二妹究竟是他自己的女兒,”琴略帶感動地解釋道。
覺民搖搖頭,充滿著自信地說:“這只是偶然的事。做父親的人倒是頑固的居多。”
“我們的大舅便是這樣,”淑華恍然大悟地說。
“大舅到現在還認為他不錯:他給蕙表姐找了一個好姑少爺,不過蕙表姐自己沒有福氣,”覺民接下去說。
“這些人大概是中毒太深了。不過總有少數人到後來是可以明白的,”琴說。
“那麼你相信五爸、五嬸他們將來會明白嗎?”淑華不以為然地拿話來難琴。
琴的眼光立刻轉到淑貞的臉上,淑貞的小嘴動了一下,沒有說出什麼,卻紅著臉埋下頭去。琴想到淑華的話,她不能夠回答,她的心被同情攪亂了,她彷彿看見一隻巨大的鷹的黑影罩在淑貞的頭上。她真想把淑貞抱在自己的懷裡好好地安慰一番。但是她並沒有這樣做。她只是瞪了淑華一眼,低聲責備道:“三表妹,你在四表妹面前,不該提起五舅、五舅母的事。”
淑華不作聲了。她看了淑貞一眼,覺得心裡不好過,便把眼光掉向窗外。
正在這時候翠環來喚他們吃飯了。
這天上午廚房裡預備了三桌酒席。堂屋裡安一桌,坐的是張太太和周氏、克明等九個人;右上房(即已故老太爺的房間)裡一桌,坐的人只有覺新、覺民、淑華、淑貞、淑芬和琴六個,後來又加上三個孩子:三房的覺人(五歲半的光景)、四房的覺先(五歲)和淑芳(三歲)。另一桌酒席擺在書房裡,覺英、覺群和覺世都在那裡陪教讀先生吃飯。
女傭和僕人在堂屋裡伺候老爺、太太們。翠環、綺霞、倩兒、春蘭四個婢女在右上房裡照料。翠環還要照應覺人,倩兒要照應覺先,楊奶媽專門照應淑芳,免得這三個孩子弄髒新衣服,或者打翻碗碟。
在右上房的一桌上最高興的人是覺人、覺先和淑芳,他們不在父母的面前,一切舉動都不會受到干涉,而且端午節在幼小的心上是一個快樂的節日。他們穿新衣,吃粽子,吃鹽蛋,還讓人在他們的額上用雄黃酒寫“王”字。他們跪在椅子上,熱心地動闃筷子,或者嚷著要那兩個婢女替他們挾來這樣那樣的菜。其次是淑華,這個無憂慮、無牽掛的少女,她只要看見晴和的天氣,或者同她喜歡的人聚在一處,她就覺得高興。她在席上吃得最多,也講得最多,她不肯讓她的嘴休息。淑貞永遠是一個膽小的孩子。她的眼睛常常望著琴,她只有在琴的身邊才感覺到溫暖和寧靜。她有時也望著淑華,除了琴,淑華便是她唯一的保護人。她看見這兩個人的面龐,才感到一點生趣。今天笑容很少離開淑華的臉,琴的臉上也罩著溫和的微笑,而且琴還不時用鼓舞的眼光看她。她們都快樂,她也應該快樂,事實上她是快樂的。然而她卻不曾大聲笑過一次。她想笑的時候,也不過微微動著她的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