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說錯了,其實我自己才是垃圾貨。”
後來楊一說,這麼蹲在外面太熱了,雖然有樹蔭擋著,他還是受不了。於小齊說:“我也糊塗了,剛才還想著給你們擦紅藥水來著。你們跟我來。”她端著可樂罐子往前走,繞過花壇,沿著樹蔭拐了個大彎,走進一幢房子。這是一幢一梯四戶的老式公房,樓道里很暗,堆著雜七雜八的箱子籮筐,腳踏車都鎖在樓梯扶手上。於小齊低聲說:“我家四樓,你們聲音輕點,這樓裡全是碎嘴老太,會告訴我媽的。”楊一也低聲說:“我們樓裡也是,退休老太都蹲在樓下站崗的。”於小齊說:“今天太熱了,她們都躲在屋裡,平時也都在樓下的。”經過二樓的時候,她示意我們彎下身子,從一戶人家的窗戶下面鑽過去。她低聲說:“這家老太最壞了,老是喜歡在我媽面前嚼舌頭。”
在那樣黑暗的樓道中穿行,有一種夢幻的感覺,而且不是夜夢,是下午睡覺時那種很淺的夢,彷彿在知覺與譫妄之間的一次短暫搖擺。到三樓時,我聽見貓叫的聲音,趁著微光望去,一隻花貓在角落裡注視著我們。這貓的毛色很奇怪,白底上漂著一塊烏雲狀的花紋,覆蓋著背部,看上去像只帶殼的烏龜。再走近一點,發現它只有一隻左耳,右耳缺了半塊,大概是被同類咬掉了。於小齊小聲叫喚它:“文森特,文森特。”
“幹嗎叫它文森特?”
“文森特?梵高啊,笨蛋。”於小齊說。
“噢,”我想起來了,“梵高就是被人割掉一隻耳朵的。”
“他自己割的。”楊一說,“梵高和尼采一樣,都有精神病。”
我說:“你好像是精神病醫院的護士?”
貓伏在角落裡叫了一聲,於小齊伸手去拍它,它順從地伸了伸脖子。我問於小齊:“你養的貓?”於小齊說:“不是的,樓下那個老太婆的,不過它最聽我的話。”她伸手抓住貓的後頸,把它從角落裡拽出來,用雙手托住貓的胳肢窩。貓像一個穿了太多衣服的小孩,四肢懸空地豎在我們眼前。於小齊說:“文森特,跟我回家,我給你吃魚乾。”楊一說:“靠,是隻母貓哎,怎麼叫文森特?”於小齊說:“那你想想有沒有掉了耳朵的女人?”楊一搖搖頭:“沒有。”
於小齊家住在403,是那種最常見的一室半戶。進去之後,聞到一股淡淡的異味,她說這是丙烯味,最近她在畫丙烯畫。她把貓放在地上,貓像一尊泥雕,放那兒還是保持著原狀。於小齊從桌上拆了一包魚乾片,撕下一塊扔給它。貓連聞都沒聞,叼起來就吃。這隻貓看來已經養得很熟了。
於小齊說:“我老想把文森特偷回家來養著。”
在河邊(8)
“是挺乖的,養得很熟了。”
於小齊對貓說:“要不跟我一起去美工技校吧,怎麼樣?文森特。我們宿舍裡有老鼠。”
貓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打了個呵欠。
“你怕老鼠?”
“不怕,不過很討厭,美校的老鼠喜歡吃顏料,還啃鉛筆和畫紙,營養不良,所以個頭都很小,抓起來很麻煩。有一次用老鼠籠子抓住一隻,我和曾園給它畫了幾張素描,還餵了幾個花生,算是模特津貼。”
“然後呢?”
“然後用開水燙死啊。做完了模特,它還是得恢復老鼠的身份。”
“場面肯定很殘忍吧?”
“慘叫啊,我們宿舍有一個禮拜都沒有老鼠敢進來。她們想了個主意,抓住老鼠就折磨,把慘叫聲用錄音機錄下來,晚上睡覺前就在宿舍裡放,效果可好了,老鼠都嚇跑了。不過時間久了就沒用了,老鼠也很精的,知道我們在嚇唬它們。”
我在她家裡轉了一圈。她家很小,傢俱陳舊,光線暗淡,陽臺上撐著的帆布涼蓬遮蔽了夏季熾烈的光線。裡屋有一張雙人床,床上放著兩個枕頭,我聽於小齊說過,她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前任師母,離婚之後一直沒有再嫁。我在五斗櫥的玻璃下面看到了前任師母的照片,是一個燙著雞窩頭的女人,臉上沒有化妝,依稀能看出年輕時候的姿色。看來老丁的審美還是不錯的,像他這麼個廢人居然還能娶個美女,而且在十年之後又迎來了第二春,簡直匪夷所思。我繼續看下去,五斗櫥的一角還壓著一張照片,這是一張合影,師母看起來還年輕,梳著齊耳短髮,臉上微微帶笑,好像是不遠處的空氣中有什麼事情令她感到一絲寬慰,她的笑容中有一種無法彌補的茫然,在她左側是於小齊,那時她還小,瘦瘦的,表情既不嚴肅也不歡樂,就是一種平淡無奇的神色。於小齊的左側是一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