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擺在我二哥家院子裡;從屋子裡扯出一根電線;拴上一個大燈泡;白光灼灼;照耀如同白日。兩張飯桌拼接起來;桌子周圍;擠上了二十幾把椅子;我們肩膀挨著肩膀坐在一起。菜是從飯館定的;山珍海味;雞鴨魚肉;層層疊疊;五顏六色;五味雜陳。我大嫂撇著煙臺腔說:沒什麼好吃的;大家隨便吃點。我爹說:可別這麼說;想想六零年吧;那時;毛主席都撈不到這些東西吃。我那招了飛的小侄子說:爺爺;別翻老皇曆了。
酒過三巡;父親又說:咱們家;到底出了一個開飛機的。當年;你爸爸去驗飛行員;只因腿上有一個疤沒驗上;現在;象群終於圓了我們家一個夢。
象群撇著嘴說:飛行員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真有本事的;該去當大官;做大款!
怎麼能這麼說呢?父親端起一杯酒;咕咚幹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頓;說;飛行員;是人中龍鳳;當年你姑奶奶找那個男的;王小倜;站著像一棵青松;坐著如一口銅鐘;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那小子;如果不是一時糊塗飛去了臺灣;現在;空軍司令沒準就是他了……
還有這種事?象群驚訝地問;姑奶奶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嗎?怎麼又出來一個飛行員?
我大哥說:都是陳年舊事;別提了。
象群說:不行;我得問問姑奶奶去;王小倜;駕機飛往臺灣?太刺激了!
大哥憂心忡忡地說:你可別去尋求刺激;人要愛國;當兵的更要愛國;當飛行員的尤其要愛國。人;可以偷;可以搶;可以殺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說;千萬別當叛徒;叛徒遺臭萬年;沒有好下場的……
看把你嚇的;象群不屑地說;臺灣是祖國的一部分嘛;飛過去看看也不錯。
你可別!大嫂說;你要有這樣的念頭還是不去當這飛行員了;待會我就給武裝部劉部長打電話。
別緊張;媽;我侄子說;我會那麼傻嗎?我怎麼會只圖自己高興;不管你們呢?再說;現在國共一家親了;我飛過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來呢。
這才是我們老萬家的門風;大哥道;那王小倜是一個混蛋;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小人;他毀了你姑奶奶一生!
誰在說我?一聲響亮;姑姑排闥直入;強烈的燈光刺得她眯著眼睛。她轉過身;戴上一幅小墨鏡;有幾分酷;幾分滑稽。用得著這麼大的燈泡嗎?就像你們老奶奶說過的;摸黑吃飯;也吃不到鼻孔裡。電是煤發的;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千尺;如同活地獄;貪官汙吏黑窯主;窯工性命賤如土。每塊煤上都沾著鮮血!姑姑右手拤腰;左手拇指、小指、無名指蜷曲;食指和中指併攏挺直;伸向前方;身著七十年代大流行的“的確良”軍幹服;衣袖高挽;身體胖大;白髮蒼蒼;像一個“文革”後期的縣社幹部。我心中百感交集;我們的猶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竟成了這副模樣。
在確定是否請姑姑參加晚宴時;大哥和大嫂頗感躊躇;與父親商量;父親思忖片刻;說:還是算了吧;她現在……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以後再說吧……
姑姑的出現;讓大家都感到尷尬。一時都站起來;愣著。
怎麼;我闖蕩了一輩子;回到孃家;連個座位都沒有嗎?姑姑尖刻地說。
大家立即反應過來;紛紛讓座;一片凌亂。
大哥大嫂忙不迭地解釋:第一個想請的就是您老人家;咱老萬家的第一把交椅;永遠是您坐的。
呸!姑姑一屁股坐在父親身旁的座位上;提著大哥的名道:大口;你爹活著;還輪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你爹死了;也輪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說是不是;大哥?
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兒;你是我們家族的大功臣;父親指點著座上的人;說;這些小輩的;哪個不是你接生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了;姑姑道;想當年……還提當年幹什麼?!喝酒!怎麼;沒有我的酒杯?我可是帶著酒來的!姑姑從肥大的衣兜裡摸出一瓶茅臺;猛地往桌上一墩;道:五十年的茅臺;是亭蘭市一個官兒送的;他的那個比他小了二十八歲的二奶;一門心思想生個男孩;說是我這裡有將女胎轉換成男胎的秘方;非要我給她轉換!我說那都是江湖郎中騙人的;她不信;眼淚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說那個大奶生了兩個女孩;如果她能生個男孩;就能把男人搶過來。那男人;重男輕女;封建意識嚴重;按說當了那麼大的官覺悟能高點;啊呸!姑姑憤憤地說;反正這些人的錢;都不是從正路上來的;不宰他們我宰誰去?!我給她配了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