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倒;讓鄉里手藝最好的範木匠製作成傢俱。我確實看到父親陪著範木匠來丈量過那棵樹;那棵樹因為面臨著殺伐被嚇得枝條顫抖;葉子嘩嘩;彷彿哭泣。
但這事兒後來就沒了訊息;姑姑也好久沒有回來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聽訊息;大奶奶用柺棒毫不客氣地將我打出來。我猛地發現;大奶奶老得像那些傳說中的“老孃婆”一樣了。
下那年的第一場雪的早晨;太陽非常紅。我們穿著草鞋上學時;感覺到了腳冷和手冷。我們在操場上奔跑喊叫;藉以取暖。突然;空中傳來令人驚懼的轟鳴聲。我們仰臉張著嘴巴;看到有一個龐然大物——暗紅色的——拖著黑色的濃煙——睜著兩隻紅色的大眼——齜著白森森的巨齒——渾身哆嗦著——對著我們撲過來。飛機;媽呀;飛機!難道它要在我們操場上降落嗎?
我們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過飛機;飛機翅膀搧起的風把地上的雞毛和枯葉捲揚起來;如果它能降落在操場上該有多好啊;我們可以近前觀看;我們可以伸手摸摸它;我們如果好運氣;很可能被允許鑽到它的肚子裡去玩玩呢;我們沒準兒可以請那飛行員給我們講幾個戰鬥故事。他很可能是我準姑夫的戰友;不;我準姑夫的“殲…5”比這個黑傢伙漂亮多了;因此我準姑夫不可能與開這種笨傢伙的人是戰友。但;怎麼說呢;能開上這種飛機;也夠神氣了是不?把這麼沉重的一塊鋼鐵開到天上去的人;哪個會不是英雄呢?——我是沒看到飛行員的臉的;但事後很多同學都信誓旦旦地說;他們透過飛機頭上的玻璃;看到了飛行員的臉——那架我以為肯定要降落在我們身邊的飛機似乎很不情願地抬起了頭;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著我們村東頭那棵大楊樹的梢兒;扎到村東遼闊的麥田裡去了。我們聽到一聲巨響。這巨響比上次聽到的“音爆”要粗大渾厚許多。我們感到腳下的地皮都抖起來;耳朵裡嗡嗡地響著;眼睛裡出現許多金星星。緊接著便有一股濃煙夾著暗紅的火柱沖天而起;陽光一下子變成了紫紅色;隨即我們便嗅到了嗆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兒。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醒過神來。我們往村頭跑。跑到村頭大路上;我們感到熱浪灼人。那飛機已炸得四分五裂;有一隻翅膀斜插在地上;好像一個巨大的火把。麥田裡烈火熊熊;有燒焦皮革的氣味。這時又猛然地一聲巨響;有經驗的老王師傅高聲吼叫:趴下!
我們趴下;在老王師傅帶領下往回爬。快爬;飛機翅膀下有炸彈!
事後我們知道;那飛機翅膀下本可以掛四枚炸彈;那天只掛了兩枚;如果四枚全掛;我們就全被報銷了。
就在飛機失事第三天;父親與村裡的男人們推著小車去機場送飛機殘骸和飛行員遺體;剛剛回來的時候;我大哥氣喘吁吁跑進家門。這個運動健將是從縣一中一口氣跑回來的。五十里路;差不多一個馬拉松。他一衝進院子;只說了兩個字:姑姑……便一頭栽到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珠翻上來;昏了。
家裡人都圍上去救他;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口;有的拍胸膛。
你姑姑怎麼啦?
姑姑怎麼啦?
終於;他醒了;嘴一癟;哇地哭起來。
母親從水缸裡舀來半瓢涼水;往他嘴裡灌了一些;剩下的潑在他臉上。
快說;你姑姑怎麼啦?
我姑姑那個飛行員……駕飛機叛逃了……
母親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跌成了好幾片。
逃到哪裡去了?我父親問。
還能去哪裡?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水;咬牙切齒地說:臺灣!這個叛徒;這個敗類;飛到臺灣投靠蔣介石去了!
你姑姑呢?母親問。
被縣公安局帶走了。大哥說。
這時;母親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吩咐我們;千萬別讓你們大奶奶知道;也別出去胡囉囉。
我大哥說:還用得著我們囉囉嗎?全縣都知道了。
母親從屋裡搬出一個大南瓜;遞給我姐姐;說:走;跟我去看你大奶奶去。
一會兒工夫;姐姐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一進院就喊:奶奶;俺娘讓你快去;俺大奶奶不中了。
第一章8
四十年之後;我大哥的小兒子象群被“招飛”;雖然世事變化;滄海桑田;許多當年神聖得要掉腦袋的事物;如今都成為笑談;許多當年令萬人仰目的職業;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招飛”依然是一種令家族興奮、鄰里羨慕的大喜事。為此;已從教育局長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設宴;招待親戚朋友;以示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