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較像苦力,一根扁擔跨著肩頭,兩頭吊掛著的是雨傘、棉被、鍋子和杯子,搖擺走下來。其它相繼出現的,也是一樣,有的穿鞋子,有的沒有。大都連槍都沒有。他們似乎一點都不想維持秩序和紀律,推擠著下船,對於終能踏上穩固的地面,很感欣慰似的,但卻遲疑不敢面對整齊排列在兩邊、帥氣地向他們敬禮的日本軍隊。
彭清靠回家後對兒子明敏用日語說,“如果旁邊有個地穴,我早已鑽入了。”彭明敏其實瞭解歷史,他知道,這些走下旋梯的勝利國軍,其中有很多人是在種田的時候被抓來當兵的,他們怎麼會理解,碼頭上的歡迎儀式是當地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籌備,這盛大的籌備中,又藏了多麼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說,這些兵,“大概一生從未受人‘歡迎’過。帶頭的軍官,連致詞都沒有……對他們來說,臺灣人是被征服的人民。”
來臺接收的國軍和期待“王師”的臺灣群眾,“痛”在完全不一樣的點,歷史程序讓他們突然面對面,彷佛外星人的首度對撞。這種不理解,像瘀傷,很快就惡化為膿。短短十四個月以後,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臺灣全島動亂,爆發劇烈的流血衝突。彭清靠是高雄參議會的議長,自覺有義務去和負責“秩序”的國軍溝通,兩個文化的劇烈衝突——你要說兩個現代化程序的劇烈衝突,我想也可以,終於以悲劇上演。
彭清靠和其它仕紳代表踏進司令部後,就被五花大綁。其中一個叫塗光明的代表,脾氣耿直,立即破口大罵蔣介石和陳儀。他馬上被帶走隔離,“軍法審判”後,塗光明被槍殺。
彭明敏記得自己的父親,回到家裡,筋疲力盡,兩天吃不下飯。整個世界,都粉碎了,父親從此不參與政治,也不再理會任何公共事務:
……他所嚐到的是一個被出賣的理想主義者的悲痛。到了這個地步,他甚至揚言為身上的華人血統感到可恥,希望子孫與外國人通婚,直到後代再也不能宣稱自己是華人。
帶著“受傷”記憶的臺灣人,不是隻有彭明敏。
我坐在蕭萬長的對面。當過行政院長,現在是副總統了,他仍舊有一種鄉下人的樸素氣質。一九四九年,這鄉下的孩子十歲,家中無米下鍋的極度貧困,使他深深以平民為念。但是,要談一九四九,他無法忘懷的,反而是一九四七。
八歲的孩子,能記得什麼呢?
他記得潘木枝醫師。
貧窮的孩子,生病是請不起醫生的。但是東京醫專畢業以後在嘉義開“向生醫院”的潘醫師,很樂於為窮人免費治病。蕭萬長的媽媽常跟幼小的萬長說,“潘醫師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遠不能忘記。”
彭清靠和塗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協調的時候,潘木枝,以嘉義參議員的身分,和其它十一個當地鄉紳,到水上機場去與軍隊溝通。
這十二個代表,在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全數被捆綁,送到嘉義火車站前面,當眾槍決。
八歲的蕭萬長,也在人群裡,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是他眼睜睜看著全家人最熟悉、最感恩、最敬愛的醫生,雙手縛在身後,背上插著死刑犯的長標,在槍口瞄準時被按著跪下,然後一陣槍響,潘醫師倒在血泊中,血,汩汩地流。
“八歲,”我說,“你全看見了?你就在火車站現場?”
“我在。”
在那個小小的、幾乎沒有裝潢的總統府接待室裡,我們突然安靜了片刻。
火車站前圍觀的群眾,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動。
這時,萬長那不識字的媽媽,不知什麼時候,手裡已經有一支香,低聲跟孩子說,“去,去給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沒關係。去吧。”
小小的鄉下孩子蕭萬長,拿著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屍體前,低頭跪了下來。
第六部 福爾摩沙的少年
50,水滴
七十軍在臺灣北部,六十二軍在臺灣南部,很快地開始招兵買馬。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三日,《臺灣新生報》刊登了七十軍的公告,“接收臺灣志願兵”,十七歲到三十歲都可以報名。
臺東卑南鄉泰安村是一個很小的村子,幾十戶人家,大多是土房。村子背山面海,望向山,滿滿是濃綠的椰子樹、檳榔樹,一派熱帶風光;望向海,太平洋深藍的海水延伸入無邊無際的淺青天色。走在村裡的泥土路上,聽得見椰葉唰唰和海浪絮絮的聲音交織。
這裡長大的孩子都有焦糖色的面板和梅花鹿的大眼睛。十七歲的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