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揚回說,“因為奶奶參加了農民協會,她是共產黨員啊。”
我嚇一跳,“奶奶在二零年代就加入了共產黨?”
“對,”應揚很稀鬆平常的樣子,“她跟我說過,她去聽毛澤東演講,還帶著七、八歲的爸爸。”
“啊?”我聽呆了。
“毛澤東到衡山來對農民演講,鼓動革命。祖母扛著鋤頭去聽演講,而且加入農民協會,跟群眾闖進地主家裡,打地主,她都做了。後來鬧得太兇了,人家地主回頭要來抓這些農民,黨才協助祖母這些貧農逃亡到上海。”
我明白了。
一九二七年初,毛澤東到衡山一帶實地考察了三十二天,結束以後提出了經典之作“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對湖南農民的打砸殺燒所作所為,是這麼描述的:
將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把你入另冊!”向土豪劣紳罰款捐款,打轎子……土豪劣紳的家裡,一群人湧進去,殺豬出谷。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動不動捉人戴高帽子游鄉……
然後毛澤東斬釘截鐵地說,這些農民做的,“好得很”,因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每個農村都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現象,非如此絕不能鎮壓農村反革命派的活動。
扛著鋤頭的農村婦女,帶著身邊六、七歲的孩子,到廣場上聽毛澤東演講。槐生,原來你也在那裡。
但是沒多久,七歲的槐生,開始上學了。他沒鞋子穿,打著赤腳走山路,只有在下雪的時候,媽媽給他納好的粗布鞋,穿在腳上保暖。他每天要走好幾個小時的山路,到湘江支流河畔的城南小學去上學。
槐生開始識字,沒多久就和一班極度貧窮但是天真爛漫的孩子們,一同讀《古文觀止》,清朗的幼童讀書聲,款款的湘楚之音,當農民荷鋤走過河畔時,遠遠都能聽見。
11,百葉小學
家裡常常沒飯吃,正在發育的槐生,有時餓得暈眩,但是他不敢說——他知道在家裡等著他的母親,比他還餓。貧窮的孩子,太早學會體恤。
後來,他常跟我們說,有一次,他放學回家,下大雪,冷得手發紫、腳抽筋,餓得發昏,跑了幾里的結冰的山路回到家,一踏進門——我們,槐生在海島長大的兒女們,就用混聲合唱,充滿嘲諷,回說——“你媽就拿出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
我們的意思是,天哪,這故事你已經講一萬遍了,跟你求饒吧!
但是槐生渾然不覺兒女的嘲諷,繼續說,而且還站起來,用身體和動作來具體化當天的情景:
“我進門,媽媽站在那裡,高興地看著我,手裡拿著那碗白飯,我心裡想,平常連稀飯都不見得吃得到,今天怎麼竟然有白米乾飯。我就伸手去接,可是,因為眼睛被白雪刺花了,才接過來要放桌上就掉在地上了,譁一聲打碎在地上……”
我們像希臘悲劇合唱團一樣插入旁白,“然後你媽就哭啦——”
槐生沉浸在他緊密的記憶隧道里,接著說,“對啊,她誤會我了,以為我生氣,因為只有白飯沒有菜,而且她自己一天都沒吃,就為我省這一碗飯……”
我們還要繼續混聲合唱,槐生已經淚流滿面。他從西裝褲袋裡拿出他那一輩人會用的手帕——迭成四方塊,印著格子的棉手帕。
見父親泣不成聲,我們才住手,不吭聲。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看他哭。
他每次從抽屜裡拿出那雙布鞋底來的時候,也哭。
在客廳裡,爸爸把我們叫到他跟前,手裡拿著那雙布鞋底,走過大江大海大離亂,布的顏色,已經是一種蒼涼的黃色。
槐生這個獨子,十五歲離家。那是一九三四年,正是《衡山縣誌》上說“饑民採野草、剝樹皮、挖觀音土充飢。秋,旱災慘重,近百所小學停辦”的那一年。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竹簍到市場去買菜,槐生看到火車站前面憲兵在招“學生隊”,這半大不小、發育不良的十五歲的少年,不知道心裡怎麼想的,把扁擔和菜簍交給龍家院同來的少年叫“冬秀”的,就兩手空空地跟著憲兵走了。冬秀回來說,槐生冒充十八歲。
六十年後,當我讀到前輩作家王鼎鈞的自傳《關山奪路》時,我才能想象,喔,那一天,在衡山火車站,槐生大概看見了聽見了什麼。
一九四五年,那時槐生已經是憲兵排長了,十九歲的中學生王鼎鈞也聆聽了一個憲兵連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