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由商務印書館印單行本。《大明湖》的稿子燒掉,《小坡的生日》的底版也殉了難;後者,經過許多日子,轉讓給生活書店承印。《小說月報》停刊。施蟄存兄主編的《現代》雜誌為滬戰後唯一的有起色的文藝月刊,他約我寫個“長篇”,我答應下來;這是我給別的刊物——不是《小說月報》了——寫稿子的開始。這次寫的是《貓城記》。登完以後,由現代書局出書,這是我在別家書店——不是“商務”了——印書的開始。
《貓城記》,據我自己看,是本失敗的作品。它毫不留情地揭顯出我有塊多麼平凡的腦子。寫到了一半,我就想收兵,可是事實不允許我這樣作,硬把它湊完了!有人說,這本書不幽默,所以值得叫好,正如梅蘭芳反串小生那樣值得叫好。其實這只是因為討厭了我的幽默,而不是這本書有何好處。吃厭了饅頭,偶爾來碗粗米飯也覺得很香,並非是真香。說真的,《貓城記》根本應當幽默,因為它是篇諷刺文章;諷刺與幽默在分析時有顯然的不同,但在應用上永遠不能嚴格的分隔開。越是毒辣的諷刺,越當寫得活動有趣,把假託的人與事全要精細的描寫出,有聲有色,有骨有肉,看起來頭頭是道,活像有此等人與此等事;把諷刺埋伏在這個底下,而後才文情並茂,罵人才罵到家。它不怕是寫三寸丁的小人國,還是寫酸臭的君子之邦,它得先把所憑藉的寓言寫活,而後才能彷彿把人與事玩之股掌之上,細細的創造出,而後捏著骨縫兒狠狠的罵,使人哭不得笑不得。它得活躍,靈動,玲瓏,和幽默。必須幽默。不要幽默也成,那得有更厲害的文筆,與極聰明的腦子,一個巴掌一個紅印,一個閃一個雷。我沒有這樣厲害的手與腦,而又捨去我較有把握的幽默,《貓城記》就沒法不爬在地上,像只折了翅的鳥兒。
在思想上,我沒有積極的主張與建議。這大概是多數諷刺文字的弱點,不過好的諷刺文字是能一刀見血,指出人間的毛病的:雖然缺乏對思想的領導,究竟能找出病根,而使熱心治病的人知道該下什麼藥。我呢,既不能有積極的領導,又不能精到的搜出病根,所以只有諷刺的弱點,而沒得到它的正當效用。我所思慮的就是普通一般人所思慮的,本用不著我說,因為大家都知道。眼前的壞現象是我最關切的;為什麼有這種惡劣現象呢?我回答不出。跟一般人相同,我拿“人心不古”——雖然沒用這四個字——來敷衍。這只是對人與事的一種惋惜,一種規勸;惋惜與規勸,是“陰騭文”的正當效用——其效用等於說廢話。這連諷刺也夠不上了。似是而非的主張,即使無補於事,也還能顯出點諷刺家的聰明。我老老實實的談常識,而美其名為諷刺,未免太荒唐了。把諷刺改為說教,越說便越膩得慌;敢去說教的人不是絕頂聰明的,便是傻瓜。我知道我不是頂聰明,也不肯承認是地道傻瓜;不過我既寫了《貓城記》,也就沒法不叫自己傻瓜了。
自然,我為什麼要寫這樣一本不高明的東西也有些外來的原因。頭一個就是對國事的失望,軍事與外交種種的失敗,使一個有些感情而沒有多大見解的人,像我,容易由憤恨而失望。失望之後,這樣的人想規勸,而規勸總是婦人之仁的。一個完全沒有思想的人,能在糞堆上找到糧食;一個真有思想的人根本不將就這堆糞。只有半瓶子醋的人想維持這堆糞而去勸告蒼蠅:“這兒不衛生!”我吃了虧,因為任著外來的刺激去支配我的“心”,而一時忘了我還有塊“腦子”。我居然去勸告蒼蠅了!
不錯,一個沒有什麼思想的人,滿能寫出很不錯的文章來;文學史上有許多這樣的例子。可是,這樣的專家,得有極大的寫實本領,或是極大的情緒感訴能力。前者能將浮面的觀感詳實的寫下來,雖然不像顯微鏡那麼厲害,到底不失為好好的一面玻璃鏡,映出個真的世界。後者能將普通的感觸,強有力的道出,使人感動。可是我呢,我是寫了篇諷刺。諷刺必須高超,而我不高超。諷刺要冷靜,於是我不能大吹大擂,而扭扭捏捏。既未能懸起一面鏡子,又不能向人心擲去炸彈,這就很可憐了。
失了諷刺而得到幽默,其實也還不錯。諷刺與幽默雖然是不同的心態,可是都得有點聰明。運用這點聰明,即使不能高明,究竟能見出些性靈,至少是在文字上。我故意的禁止幽默,於是《貓城記》就一無可取了。《大明湖》失敗在前,《貓城記》緊跟著又來了個第二次。朋友們常常勸我不要幽默了,我感謝,我也知道自己常因幽默而流於討厭。可是經過這兩次的失敗,我才明白一條狗很難變成一隻貓。我有時候很想努力改過,偶爾也能因努力而寫出篇鄭重、有點模樣的東西。但是這種東西總缺乏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