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倒也不笨,他也不說不讀書,只是強調人如果天資聰明,不讀書也行。申時行馬上反駁,說即使人再聰明,如果沒有人教導,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這樣,兩位仁兄從繼承人問題到教育問題,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鬧到最後,萬曆煩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只好回去了,申時行離開了宮殿,向自己家走去。
然而當他剛剛踏出宮門的時候,卻聽到了身後急促的腳步聲。
申時行轉身,看見了一個太監,他帶來了皇帝的諭令:
“先不要走,我已經叫皇長子來了,先生你見一見吧。”
十幾年後,當申時行在家撰寫回憶錄的時候,曾無數次提及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景以及此後那奇特的一幕,終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萬曆的企圖。
申時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宮中,在那裡,他看見了萬曆和他的兩個兒子,皇長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卻並非這兩個皇子,而是此時萬曆的表情。沒有憤怒,沒有狡黠,只有安詳與平和。
他指著皇長子,對申時行說:
“皇長子已經長大了,只是身體還有些弱。”
然後他又指著皇三子,說道:
“皇三子已經五歲了。”
接下來的,是一片沉默。
萬曆平靜地看著申時行,一言不發。此時的他,不是一個酒色財氣的昏庸之輩,不是一個暴跳如雷的使氣之徒。
他是一個父親,一個看著子女不斷成長,無比欣慰的父親。
申時行知道機會來了,於是他打破了沉默:
“皇長子年紀已經大了,應該出閣讀書。”
萬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變:
“我已經指派內侍教他讀書。”
事到如今,只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東宮的時候,才六歲,就已經讀書了。皇長子此刻讀書,已經晚了!”
萬曆的回答並不憤怒卻讓人哭笑不得:
“我五歲就已能讀書!”
申時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個更好的機會,去勸服萬曆,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他上前幾步,未經許可,便徑自走到了皇長子的面前,端詳片刻,對萬曆由衷地說道:
“皇長子儀表非凡,必成大器,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夠早定大計,朝廷幸甚!國家幸甚!”
萬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在憤怒、溝通、爭執後,萬曆終於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萬曆微笑地點點頭,對申時行說道:
“這個我自然知道,其實鄭貴妃也勸過我早立長子,以免外人猜疑,我沒有嫡子,冊立長子是遲早的事情啊。”
這句和緩的話,讓申時行感到了溫暖,兒子出來了,好話也說了,雖然也講幾句什麼鄭貴妃支援,沒有嫡子之類的屁話,但終究是表了態。
形勢大好,然而接下來,申時行卻一言不發,行禮之後便退出了大殿。
這正是他絕頂聰明之處,點到即止,見好就收,今天先定調,後面慢慢來。
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次和諧的對話,不但史無前例,而且後無來者。“爭國本”事件的嚴重性,將遠遠超出他的預料,因為決定此事最終走向的,既不是萬曆,也不會是他。
談話結束後,申時行回到了家中,開始滿懷希望地等待萬曆的聖諭,安排皇長子出閣讀書。
可是一天天過去了,希望變成了失望。到了月底,他也坐不住了,隨即上疏,詢問皇長子出閣讀書的日期。這意思是說,當初咱倆談好的事,你得守信用,給個準信。
但是萬曆似乎突然失憶,啥反應都沒有,申時行等了幾天,一句話都沒有等到。
既然如此,那就另出新招,幾天後,內閣大學士王錫爵上書:
“陛下,其實我們不求您立刻冊立太子,只是現在皇長子九歲,皇三子已五歲,應該出閣讀書。”
不說立太子,只說要讀書,而且還把皇三子一起拉上,由此而見,王錫爵也是個老狐狸。
萬曆那邊卻似乎是人死絕了,一點訊息也沒有,王錫爵等了兩個月,石沉大海。
到了四月,包括申時行在內,大家都忍無可忍了,內閣四名大學士聯名上疏,要求冊立太子。
嚐到甜頭的萬曆故伎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