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宗在位第八年,貴妃安氏嫣漪被廢庶人。
詔曰,“貴妃惑巫祝,懷不德,挾毒顯謀欲危皇子,無人母之恩,不可再承天命。”
母親幽避冷宮時,薛紋凜被禁足在國公府,滅頂之禍來得就是這麼驟不及防。
同日,他收到盼妤的回信。這封回信距離自己鄭重承諾“但可一搏”,僅僅過去三日。
三日光景而已,一個人周遭際遇就能改天換地,一份初時萌芽情動的心境隨之轉為寂滅荒蕪。他與弟弟深陷泥潭無法自救,只能徒勞看著回信躺在掌心,不敢動手開啟。
他是徒然心生了恐懼,害怕信中充溢期盼和渴望,害怕自己親口答應,到頭來卻辜負。
一封遲遲未現內容的信,硬生生支撐著薛紋凜渡過了禁足中的漫長時日。
有風無月的一天夜裡,當抬頭看清四方屋頂上的天幕,因為白日無窮盡的迷茫和絕望,薛紋凜再也難耐心底刺撓發癢的悸動,強行將沉重如灌滿泥漿的身體撕開一道口子。
耳邊有聲音盡情說,開啟看看吧,不知何時死之將至,不枉做個初嘗情滋味的明白鬼。
他雙眼微闔,滿心疲倦,睫羽在蒼白如霜雪的面頰覆下陰影。
原是疏狂恰似朝陽的時歲,少年的周身卻縈繞不盡悲死而垂垂老矣的腐朽。
瓷白手指繾綣微動,薛紋凜睜眼前輕輕吐息,眼簾淺開後,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恰時三寸間,紙上現出少女秀麗的字跡,熟悉可辨。
他從橫撇點捺慢慢一字字看過,筆墨濃厚如漆,就這麼直愣愣撞進他的瞳孔。
漸漸地,薛紋凜的眼尾暈染了一圈殷紅似血的顏色,原本強行自抑的面上驀地淡開一抹笑,嘴角順勢勾起近似詭異的弧度,那弧度令臉龐分寸面板彷彿都在微微發顫。
不多時,薛紋凜眉容舒展,散開七分錯愕、三分釋然,而後化為死水般平靜沒入肌理。
他彷彿再也無力支撐,任憑指間輕輕脫力,單薄素紙如絮羽般飄飄然落在地上,斜倚在門檻的身體晃了一晃,整個人頹然仰面躺倒。
自那一夜起,薛紋凜陷入莫名昏迷,於國公府而言簡直雪上加霜。
一對皇家母子的隕落在千珏城掀起風暴,變故徒生令西京王廷無暇顧及其他,祁州使團之行也就此劃下終點。
異國回程隊伍冗長,祁州王原已歸心似箭。
漸行漸遠的兩點之間,無人關心兩個少年被迫死去的情誼和明天。
明天......
薛紋凜看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周遭,明天會在哪裡......
一段往昔時光混沌既迷離,令薛紋凜不知歲月歸處,他只知被往復囚禁在一個噩夢裡。
夢裡的母親渾身血淚,夢裡的少女滿臉鄙夷,夢裡的外公滿目怨懟。
而父親,靜靜遠遠像看陌生人一般涼薄。
薛紋凜渾渾噩噩又委屈,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當不知盡頭的痛苦反覆迴圈時,他腦海甚至被頻頻絮絮塞入許多旁的畫面。
有諸多人物來去無蹤,故意遺下五顏六色的情感,那些情感載重既難承受又撇棄不開。
初戀的蔑視和遺棄,親人的失望和憎恨,施恩後的背叛,漠然不識的莫名報復......
他明明孑然清白存世,從無對不起過誰,從無蓄意傷害過誰。
他被折磨得在昏昏死死的間隙裡只餘偶爾清醒,思識依舊縹緲得無法感知精神和肉體。
他熬煎得太睏倦,以至反而想要拼命掙扎,即便日夜難知也想不顧一切。
薛紋凜早已明白抗爭與掙扎多半無用,猶如牛皮筋綁縛的身體,愈掙扎愈痛苦。
但他又憑什麼,這樣就此死去?
這股單薄虛弱的思識如一縷貫穿任督的勁氣,緩慢環復周身,從四肢百骸凝合聚攏直衝靈臺,令薛紋凜黑霧深重的腦海漸漸能透進白光。
他終於在一個愁雲籠罩的深夜,顫顫巍巍抖開眼簾。
當瑰麗瞳孔的映象緩慢成形,他絲毫不知,這一眼虛而化實,已歷經數年。
薛紋凜難以自抑地嗆咳起來,聲音沉緩,像只小貓一般荏弱可憐。
他腦海空白居多,眸眼遲疑地打量著頭頂樸素的幔帳,勉力想要穩住呼吸。
咳嗽帶起的震動令胸口跳動正慢慢加速,但從四肢周身卻喚不到一絲力氣。
薛紋凜微微側首,這動作花去了想不到的費力和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