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苗子說黃永玉是笑話大王,席間跟朋友談天可以連講100個笑話。黃永玉的一句人生箴言讓人深思:“對人生要從容一點,別囂張。苦也別囂張,得意時更不要囂張。這需要修養,有知識的修養,也有人生的修養。”
他也是用散淡之筆,從容之心,如數家珍如拉家常般,細數錢鍾書、沈從文、李可染、張樂平、林風眠、黃苗子等一撥老友。故人已逝往事如煙,而那種隨時間而來的智慧,永久地凝固在那些智者的音容之中,並輕輕的啟迪我們。
“錢先生一家四口四副眼鏡,星期天四人各佔一個角落埋頭看書,這樣的家我頭一次見識。”多可愛的錢家人!黃永玉與各位老人之間的友誼,是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喜悅,保持一種不相擾的距離,潛心各做學問,隔門相望,相忘江湖。相見了,卻是最親善的眼睛相對,惺惺相惜。錢家人一般是這樣拒客的:來人說了春節好,跨步正要進門,錢先生只露出一些門縫說:“謝謝!謝謝!我很忙!謝謝!謝謝!”而林風眠家的門扉被扣響,一個笑容可掬的9歲孩童開門出來,先鞠一個躬, 背書似的把每個字念出來:“嘿!林,先,生,出,去,了!——下,次,來,玩啊!”又鞠了一個躬,慢慢關上了門。他們拒的都是無聊者、權勢者、志不同者。等自己一幫人聚在一起了,就海闊天空聊興極酣,一直到深夜家人催歸,意猶未盡,李可染與吳作人老人便划拳,誰輸了誰先離開。他們越到老年,越是一群天真頑童,至情至性。此為可親。
李可染帶黃永玉到齊白石老人家,路上,李可染說起白石老人家那份著名的“待客點心”:一碟月餅,一碟帶殼花生。老人見到黃永玉,果然親自開了櫃門的鎖,取出兩碟。月餅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淺淺一碟。“都是壞了的,吃不得!”寒暄後,黃永玉遠遠注視著這久已聞名的點心,居然發現剖開的月餅內有細微的小東西在活動;剝開的花生也隱約見到閃動著的蛛網。這是老人的規矩,禮數上的象徵,倒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動起手來。天曉得那四分之一塊的月餅,是哪年哪月讓饞嘴的冒失客人幹掉的!黃永玉給老人帶去了40來個螃蟹。老人高興,吩咐阿姨提去蒸了。阿姨出房門不久又提了回來說:“你數!是44只啊!”老人“嗯”了一聲表示認可。阿姨轉身嘀咕:“到時說我吃了他的……”在藝術上已臻至境的大師,在生活上卻有某種讓人一哂的怪癖,不拘小節或偏執某小節,如玉上一瑕,臉上一痣。此為可愛。
而他們全是在時間裡修煉得運斤成風的智慧大師。優遊於藝的境界與做人的通透,可敬。我想,所謂大師,除了天才所賦,他們對時間,都是一種近乎虔誠的膜拜態度,靜心,勤奮,耕耘。然後,時間回報給他們奇異果實。住於大雅寶衚衕時,黃永玉家的畫室正對著李可染的畫室,只見對面樓的燈光一直亮到深夜;拂曉,探出窗相望,可清晰看到對方在埋頭伏案,要麼作畫,要麼書法。天道酬勤。李可染向齊白石老人請教運筆奧妙,老人沉吟許久,只是回答:抓住了,別讓它掉了……
他們一群人,都是遭遇“*”創傷的知識分子。作為苦苦探索傳統文化並承擔傳承創新使命的畫家知識分子,卻被文化革命的殘酷遊戲所摧殘,這是歷史的荒謬。事實上,他們大多是文化上的赤子,政治上的無知——這是好話。面對那場磨難,沈從文見了親友,無語,流著赤子的清淚。李可染一被紅衛兵叱呵,就會全身發抖。這些善良的人。而黃苗子、鬱風夫婦,非常的浪漫騎士精神,連坐牢也要跟著一起去坐。他們一輩子樂觀,大聲說話大聲笑。天作之合的老頭老太。
宋代王觀有《紅芍藥》詞:“人生百歲,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載之中,寧無些個煩惱。”是一種濃郁的光陰喟嘆。這也是黃永玉老頭在時間裡的喟嘆。故事一串串,像掛在樹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乾果,已經痛苦得提不起來了。而他與他所懷念的那些比他還老的老頭老太,都配得上葉芝寫的那首《隨時間而來的真理》:雖然枝條很多/ 根卻只有一條;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沈從文的湘西
我的心很靜,溫柔。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大的影響。
——沈從文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認識人。”這是在長篙船上順著沱江漂流而下,你可以看到的刻在沈從文墓地碑石上的字。往者已往,這16個字裡,依然是一種透心的涼意與參悟。跟他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