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這兩岸之間的長河水汩汩相應,同樣有著一種逸落在喧囂之外的清冷之美。或者說是少有知己的落寞。我斷定沈從文生前是寂寞的,除了被他親暱地喚作“三三”的妻子張兆和,除了在書房裡奮筆疾書從事創作,就剩下他的湘西鄉愁了——他常年漂泊居住的城市,其實多半是他的異鄉,他始終把自己排除在都市人之外,終生稱自己為“鄉下人”。
沈從文慣於構建美麗人生,然而看梁實秋給沈從文寫的悼文《憶沈從文》,看到了沈從文的另一個真實畫像:“我記憶中沈從文瘦小而弱,身體很壞,臉色蒼白,常常流鼻血,一流鼻血臉就更蒼白了……印象中他是很孤獨的,不與人來往,就是在房屋裡拼命寫東西。”“從文雖然筆下洋洋灑灑,卻不健談,見了人總是低著頭羞答答的,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當時他很窮,來要稿費,書店的人說要梁先生蓋章才行。沈從文就找到我家來了,他人很奇怪,不走前門按鈴,走後門,家裡的傭人把收據給我,我看是‘沈從文’,蓋了章。後來我想下來看看他,但是他已經走遠了。”這樣一位在人生場裡未免弱勢的人,避開都市轉而啜取湘西天地之靈,如同陶淵明締造桃花源一樣,去重尋湘西人情。末了,在晚年裡還得躲到“花花朵朵”、“罈罈罐罐”裡借研究民俗來逃避文化之罪,他的人生實在是一場逃向審美的苦旅。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喧囂俗世裡的我們,能怎樣理解他呢?這次旅途,為了打發耗在火車上的漫長時間,重新拿他的《湘行散記》來看。他的文字留給我的是一種氛圍與人生理想:關於人情和美,人性的自為狀態,水手、*都流露出一種淳樸天性。這次重新翻閱,彷彿重逢兩顆清亮如初的眼睛,在字裡散發清澈光芒,字下藏著赤子之心。先是看到他在闊別15年後回家看病危母親的途中,經由沅水、桃源迢迢水路,在船上一邊寫作、一邊給妻子張兆和寫的信。“櫓歌太好聽了,我的人,為什麼你不同我在一個船上呢?三三,我的……”他內心的細膩、溫柔,在跟自己最親愛的人的對話中,沒有保留地流露出來,很讓人驚訝。沈應該是一個有雙向性格的人。缺少辨識耐心的外人,更多的看到他不善交際的迂訥,這其實只是一種認識上的偏差。他的內心卻是跟他故鄉的水一樣,是異常的靈動深情。“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大的關係。”
“照我思索,能認識人。”一本《湘行散記》與一次鳳凰之行,終於讓我設身處地知道了沈從文文字的節奏是從何而來——他文字的節奏,就是長河流水的節奏,舒緩、和悅、流轉。再也沒有比這更“若合一契”的天人呼應了。而正如水流的方向總是逝者如斯,湘西的人情實際上也是頹敗日遠,哪裡還有翠翠這樣的自然之女?哪裡還有天保與儺送的謙讓無私?當年沈從文重回故里後,看到的多半是帶著墨鏡玩摩登的青年。所以,他的湘西,是人文意義上的人性審美,與陶源明的桃花源一樣,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心理補償。或者說,他的文學創作,是一種希冀:關於淳樸民風的消失與重建。
於是,夭夭,三三,翠翠,柏子,這些水邊吊腳樓裡的多情女人,一個個俊逸靈動地跳脫而出。水手,船伕,戴瓜皮帽的朋友,愛惜鼻子的朋友,罵野話的,睡婊子的,當官的,統統是可愛的,存善去惡的,粗鄙與雅俗,都是天性裡渾然天成的一部分,都來得淳樸合理。這就是沈從文帶領我們去認識的人性。看《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煞是嫵媚流動,純乎是一種“水含珠川媚”的閱讀感受。他寫水手的對話,十分地逼真生動,鄉野粗話,流動直白。他寫的女人,長腿白臉大*,跟觀音似的美麗。而他寫的人情,是富有流韻的,宛如桃花流水。沒見過比他筆下更多情的帶著溼潤氣息的女人。
我說,水邊的故事,總有許多“*”在其中的。又比如秦淮河邊的*韻事。同行的老C說,那又不是。秦淮水邊多的是達人書生與豔伎之間的金粉韻事,而湘西水邊的故事是鄉里野夫與女人的,要自然得多。我很同意這個說法。這個邊城的氣韻,又是可以頤養幾個不凡之人的文氣與墨韻的。迂迴的回龍閣邊上,是一座青山綠水重疊包圍的“奪翠樓”,裡邊的主人便是畫家黃永玉。在我看來,同樣是描繪故鄉的記憶,黃永玉的筆墨與胸懷,要比陳逸飛的雙橋記憶晚清格調之類的油畫來得天真自然。坐在邊客酒吧的天台上,看山是山,水是水,回龍閣下有一種迴腸蕩氣的餘韻,我居然難免矯情地在翠色水印處,眼裡心間,浮現出傍晚裡坐在水邊發呆、默想著少女情懷的翠翠。避開人群喧譁,鳳凰這座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