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馮先生想如何寫,想怎麼形容,用哪種名詞去描繪。
描繪唐仁——列儂最後一個皇帝。
唐仁變得平靜,和馮先生一樣平靜。
“你會怎麼寫我?”
馮先生:“你一定不想知道。”
唐仁開著玩笑,像討論家事,討論著孩兒曾經做出許多天真無邪童言無忌的笑話。
“拜託,告訴我吧。我想知道,讓我活個明白,這一生太短了,我才二十五歲,十二歲就有了妻子和孩子,說了無數個謊,很多時候,我連自己都騙過去了,只記得祖訓是真的。”
馮先生:“你一定不想知道。”
唐仁試探著,輕聲問,生怕別人聽見似的。
“你會罵我嗎?”
馮先生:“寫歷史時,我不會代入任何角色,你不能質疑我的工作能力。歷史不是小說或者繪本,不由作者說了算。”
唐仁鬆了一口氣。
“那……你能誇我幾句嗎?”
馮先生:“皇帝,說起特里森的小侄孫時,他一定不會誇你,我也一樣,我有兩個孩子,四個孫子,一共六個男丁,他們都去了西線。
他們很少給家裡寫信,我不知道他們是生是死,我勸他們不要上戰場,他們不聽,他們連我這個歷史學家都不信,卻信奉報紙上的榮耀,聽媒體說的生與死,你要我留著一點私心來誇你?誇你一個發動戰爭的皇帝?我是老了,但還沒到老年痴呆的年紀,我希望在八十歲時頭腦和現在一樣清醒,就像是我二十歲時在芙蓉大學和太上皇一起討論西方格局一樣意氣風發。只是……”
說起往事,馮先生抹了一把眼淚,只那麼一點,一丟丟,沒多少,就那麼兩滴。
“只是你那個混賬爺爺沒活多久,就死在病床上了。你這個傻子老爹也沒活多久,死法和爺爺一模一樣,到了今天,我想你也要和他們一樣。真是滑稽的家族傳統。”
馮先生熬死了兩個皇帝,現在輪到第三個了。
“年輕時我以為一兩百個人,議會或官員就能決定一兩千萬人乃至幾萬萬人的生活,記載的歷史越多,我就越來越覺得這個想法天真得可笑,在時間的洪流面前,任何權力都會攪得粉碎,攤到每一個人手裡,他們或多或少都是矇昧無知的,不知道怎麼運用它,不知道怎麼看清它,連發聲的勇氣都沒有——
——但現在好了,石頭裡蹦出來這麼個伍德·普拉克,我是不知道該怎麼寫他的歷史,或許他就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給我出了一道難題,皇帝……在四國會議以後,我用特里森的名頭把他留下,談了一些事,我覺得這個小傢伙和我聊得來。”
唐仁往火爐裡添柴。
“你們相見恨晚了?”
馮先生給茶盅送水。
“是的,他滿嘴的謊言,和你一樣,喜歡說謊話,但說得我很開心,會哄老人家,會騙人——
——我說,我最恨的東西,就是國界線,一個完整的球體,明明那麼完美,卻要分成無數份,因為一條條線,原本都是一個個完整的人,也要跟著分成無數份。你猜這個小傢伙怎麼答的?”
唐仁試探性地問:“伍德是不是說?遲早有一天它會滅亡?”
“不不不,【遲早】這個詞對老人來說太殘酷了,原本我就沒有多少時間等這個遲早……”馮先生從兜裡取出砒霜,眼神示意。
唐仁點點頭,又問:“我的家人都安頓好了嗎?皇后呢?”
馮先生聳肩:“她走得很安詳,報紙說是衛戍軍第三師團的一個哨兵殺的,理由是情殺。”
唐仁:“還給我戴了綠帽?”
馮先生:“是的。”
唐仁:“行吧。我的小兒子呢?”
馮先生:“在尼福爾海姆唸書,老師是來福·普拉克。剛學會開槍,伍德小傢伙不願意給他上課,希望他能平安。”
唐仁:“其他人呢?”
馮先生:“你不都親手送走了嗎?”
唐仁一拍腦袋:“哦對,是這樣。”
馮先生把話題扯了回來。
“說回這個【遲早】,伍德沒有給我什麼承諾,他只說……只說呀。”
帶著劇毒的茶湯倒進唐仁的杯子。
唐仁遲遲不肯喝,就像是不願斷氣一樣。
他才二十五歲,在最好的年紀,遇上最糟糕的事。
馮先生大笑:“願世界和平。”
唐仁也跟著笑。
——只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