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的修養(見其《壯悔堂記》),在為文上從“春花爛熳”轉向講求“唐宋以來之矩矱”,這實在不僅僅是由於年齡增長、多歷變故而趨向平穩,而是順應了時代的變化,意圖在新的社會環境中獲得新的立足點。
不過,一種文學好尚的完全改變也是很困難的。侯方域後期的散文雖向“古文”傳統靠攏,但要說“原本六經”還是不夠。他的作品以人物傳記類較為出色,較多取法於司馬遷、韓愈的活躍的筆法,也講求辭采之美。《與任王谷論文書》雲:“當其閒漫纖碎處,反宜動色而陳,鑿鑿娓娓,使讀者見其關係,尋繹不倦。”可見他很注意文章的生動感人。以《賈生傳》一節為例:
宋俗上元夜張燈飲酒,賈生率其徒服尨衣駕鹿車疾馳百餘里,漏下三鼓,抵睢陽。司馬氏者,睢陽巨族也,張銀瓢容酒數鬥,約能勝飲者持瓢去,群少皆醉臥窘甚。
賈生忽叱吒登階,舉滿一飲,即擲瓢付奴持之,不通姓名,坐賓駭散。
文中以生動的細節描寫刻畫出賈生(即作者的密友賈開宗)的豪俠之氣。另外,《馬伶傳》寫伶人馬錦為演好“奸相”嚴嵩,遂入當朝宰相顧秉謙府為僕三年,藝大進,實是譏刺顧秉謙,卻只從馬伶學藝來寫,文筆頗巧妙。至於為《桃花扇》所取材的《李姬傳》,雖然有名,卻寫得不生動。
侯方域的後期文章主要源於唐宋古文的傳統,但在清初,“古文”因受理學的影響正向更“雅正”也是更斂束性情的方向發展,所以它仍遭到很多批評,如同時齊名的汪琬即指斥侯氏“以小說為古文辭”(《跋王於一遺集》)。
魏禧(1624—1681)字冰叔,江西寧都人。與兄際瑞、弟禮合稱“寧都三魏”。他對文章強調“積理”、“練識”,以合於實用。魏氏無甚文才,好發議論,文章沒有什麼趣味。他入清不仕,喜表彰抗清的志節之士,如《江天一傳》、《高士汪渢傳》等,寫俠士的《大鐵椎傳》也暗寓了反清之志。由於重在表達作者的政治態度,這些傳記中的人物大抵有事蹟而無個性。另外,魏禧集中有不少文章好談奇異之事,議論駁雜,這也是招致四庫館臣不滿的原因。汪琬(1624—1691)字苕文,長洲《今江蘇蘇州》人,順治進士,康熙時為翰林院編修。康熙帝曾稱讚他說:“嘗與近臣論本朝文學砥行之儒,首稱數先生。”(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他的文章力求雅正,結構嚴謹而文字樸實。因為合於“道”又合於皇帝的喜好,在當時負有盛名。
清初三家,雖說接跡唐宋載道之文的傳統,但侯、魏的文章,仍有明人使才好奇的餘習;汪琬雖說比較雅正,但除了重複前人的主張,也沒有新的理論。隨著清王朝統治的穩定和思想控制的深化,適應這一“盛世”的需要,由方苞提出以程朱理學為核心,以《左傳》、《史記》等先秦兩漢散文及唐宋八家古文為正統,以服務於當代政治為目的,在文章體格和作法上又有細緻講求的系統化的古文理論,並以具體的作品與之配合。因為方苞和接續其理論主張的劉大櫆、姚鼐都是安徽桐城人,所以有“桐城派”之稱。在姚鼐的努力下,“桐城派”成為全國性的和影響最廣泛的宗派,其影響一直延續到民國。
唐宋古文的傳統,在明固已不振,在清更無進一步發展的可能。因為在政治與思想文化專制高度強化的情況下,以衛道自命的文人其實不過以此表現對統治力量的積極依附,而不可能真正具有以“道統”自任的信心,也更難以在“載道”文學的旗幟下發揮個人的才性(清後期的“古文”處於變化中,當另作別論)。另一方面,自元明以來背離或疏遠正統思想的文學已有很大發展,越來越缺乏生氣的“古文”與之相比尤其顯得蒼白。所以,桐城派雖然影響很大,其實只是統治力量和傳統勢力在文學領域的陰影,本身並不具有活躍的生命力。雖然它的理論和創作也稍有可取的部分,但沒有多少真正值得稱述的成就。只是它作為一種重大的存在,不能不給予重視。
方苞(1668—1749)字靈皋,號望溪。康熙四十五年(1706)進士,曾因同鄉戴名世《南山集》案牽連入獄,幾乎論斬,後得赦,官至內閣學士、禮部侍郎。其門人王兆符於《望溪文集序》中記方氏自言以“學行繼程朱之後,文章介韓歐之間”為人生志向,這對於瞭解他的文學主張也很重要。有《方望溪先生全集》。
桐城派能夠造成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有多種原因,其中重要的一點,是方苞一開始所提出的理論就具有明晰而系統的特點(他的後繼者也很注意這一點)。他的方法是透過對一個核心概念——“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