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泰癱在椅子上,自己先大口地將一杯茶喝得精光,這才嘆了一口氣道:“世態炎涼啊!想當年我初到京城投親,這上來想與我攀交情的人,前面巷子裡日夜排隊都挨不上。到如今這世人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冷,哪還有人管你冷暖,管你死活?能當的能賣的都弄光了,所有的姬妾侍從,我養不起,也都跑光了。如今只剩下一個老僕,那個女人是自己跑過來的,發神經硬要說和我共患難,天天吵著要我給她一個名份。笑死人,她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去。”鳳舞和飛龍不禁面面相覷,鳳舞長嘆一聲,心中暗想,凡是看見過宸帝的人,看到柳泰都會承認血緣在兩人之間的關係。可是見了柳泰如今這個樣子,莫說是宸帝不願意認他,便是換了自己,對著一個如此相象自己的人,如同照鏡子一般,照見的只有衰老、墮落、猥瑣,照見一個活在底層慢慢腐爛下去的人。承認這個人是自己的血脈,是否也是要表示承認這種衰老、墮落、猥瑣和腐爛也是自己遺傳中的一部份,承認自己的身上,也是否潛伏著這種令人憎恨的品格?鳳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而宸帝,宸帝是世人心目中的神。莫說宸帝本來就是個極為無情的人,單就柳泰自己本身來說,他這一生,都休想得到任何人的承認。柳泰不知道從哪裡掏了一瓶酒出來,笑道:“這裡還有一瓶酒,我們先喝著吧?”鳳舞心中厭惡,不露聲色地道:“我不喝酒的,你先喝吧!”柳泰也不客氣,仰頭咕嚕嚕地大口喝了一會兒,望著院外的枯草,長嘆了一口氣:“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過親人,也從來沒有過朋友。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久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道:“我的母親柳夫人,她認識宸帝的時候,他才十二歲……”鳳舞與飛龍聽到此處,兩人不禁交換了一個驚奇的目光。飛龍方欲開口,鳳舞忙做了一個止聲的動作。就讓柳泰在這酒精的催動下,把該說不該說的一切,都說出來吧!柳泰在這帝都中,已經存在很多年了,若不是一年一年的失望到了絕望,若不是今天南天門喬若卉的羞辱,若不是對於飛龍身份的震驚,他今日也未必會藉著這一瓶酒,說出藏在他心中一輩子的話。他以為宸帝一輩子都不會認他的兒子,而今,他卻看到了一個例外。原來,他的父親不是不認兒女,只是不想認他而已,那一種絕望,將他沒頂。他仰頭再倒了幾口酒,這才又開始說了:“那一年,父親十二歲,母親十五歲。父親是個野孩子,而母親是一個浣衣女,他在街上被人打,打得遍體鱗傷,母親偷偷地把他救回來,為他治傷。亂世裡兩個孤兒就這樣相互扶持著一起長大。過了一年,母親十六歲了,也是女孩子該嫁人的年齡了,她誰都不嫁,只想嫁給那個永遠昂著頭,被人打得半死也不低頭的男孩子。於是他們在郊外,拜了天地。柴房是他們的新房,他為她編了一個花環,算做新娘子的全部打扮……”聽到這裡,他又停下了,飛龍忍不住問了一聲:“後來呢?”柳泰的眼睛,毫無焦點地看著前方,茫然地道:“後來?後來呢?哦,後來,他要走,這個鎮子太小,而他雄心萬丈。他說,等他出人頭地,他會回來接她。於是,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他出來闖蕩江湖,那是男人的事業,男人的追求。於是,她獨自在兩人住過的小木屋裡,等啊等,一直一直地等下去……”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夜色中飛龍似乎看到了遠方,那個善良單純的女孩子,在那個一無所有的小木屋裡,一天天這樣,永遠地等候,等候那個去了遠方的人,是否有一天會想到回來?她不禁問了一聲:“她有沒有等到他回來?”柳泰輕嘆一聲:“後來,他終於回來了……”飛龍不禁鬆了一口氣,待要開口,卻聽得柳泰冷笑一聲:“可是,她卻已經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