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樞機再次看了一眼他不離手的靖王軍軍旗,頷首致意,“今日一戰,士氣大振。大人忠肝赤膽,天下知名,景川與四縣同氣連枝,互為倚仗,靖王軍軍旗在手,又有景小俠相助,大梁百姓定是簞食壺漿以奉將忠心,前路雖矇昧,卻已走出第一步了。”柳承疇滿面風霜,沉聲道,“只北方吉凶莫測,禍福未卜,公子又為何偏向虎山行?”晉樞機不過一笑。柳承疇急道,“北狄人狼子野心,你殺了他們都將軍,赫連傒豈會放過你?”晉樞機目視柳承疇赤紅的雙眼,心知他雖不欲與自己為伍,但此刻的擔心倒極為真誠,索性道,“涅哈德屯兵一萬,赫連傒領軍八千。兩萬人馬,會師宿州,這是真正的虎狼之師,鋒鏑之餘,大人難道以為,這景川,是真的守住了嗎?”柳承疇手握軍旗,頗有豪氣,“不過盡人事、聽天命、一腔碧血,一片丹心而已。”晉樞機向他一抱拳,“大人此言令人佩服,只是,晉樞機既答應了四縣百姓保住景川,我雖非君子,卻也知道——送佛送到西。後會有期!”柳承疇知他去意已決,只靜靜站在城下,目送他遠去,直到夜色吞沒了他單薄的身影,更吞沒了車輪碾過土地的聲音。“報大汗。晉總司在宿州城外。”赫連傒正用鹿皮擦刀,聽到回報,並不抬頭。報信兵繼續道,“晉總司帶了大批輜重武器和——”北狄人都知道赫連傒不喜歡吞吞吐吐,因此也不敢隱瞞,“都將軍的親兵。”赫連傒突然抬頭,目光陰冷,如鶚視鷹瞵,報信兵嚇了一跳,卻只聽得他用絲毫沒有感情的語聲道,“列長喑陣,以六箭之禮迎之。”“是!”沉沙站在晉樞機身後,看著緊閉的城門,城內,就是殺人不眨眼的狄國兩萬強兵,世子殺了狄國的都將軍,赫連傒若真要追究,自己這些人又該如何應對。火盞銃雖強,卻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世子還在半途中將一半的雪衣衛留在了景川。晉樞機卻只是負手而立,他星夜疾馳,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如今,方是旭日初昇,雖看得見太陽,卻絲毫感覺不到暖意,仰頭,身著重甲的北狄兵守在城頭,居高臨下。而後,他聽到鐵鏈和厚重的木板摩擦的聲音,吊橋緩緩降下,城中馬蹄奔騰,沉沙突然按住了腰間長刀。城門大開的那一刻,百騎騎兵,自東、南、西、北、中五方而來,綴著紅纓的羽箭自艮、震、巽、離、坤、兌位六箭齊發,百駿長喑,騎兵跪迎,“恭迎晉總司入城!”晉樞機飛身而起,騰躍之間連線六箭,以手為矢,都擲在巨大的羯鼓鼓面上,瞬時彩聲如雷,沉沙帶雪衣率先入城,晉樞機直進了赫連傒大帳。“北狄總司晉樞機參見大汗。”晉樞機入帳,行得是軍禮。赫連傒左足蹬地,右腿盤膝坐在矮榻上,手邊是巨大的斬馬刀。他目光悠遠,直到晉樞機跪了半晌,才道,“涅哈德該死。”晉樞機單膝跪著,地上真涼。赫連傒站起身,自燒得正旺的藥爐上取下粗陶的大碗來,像是絲毫不知道燙,赤手端了過來,給晉樞機,“把藥喝了。”他沒有叫起身,晉樞機依然跪著,接過碗來,大口嚥下湯藥,燙得整個口裡都褪了一層皮。赫連傒看著他將一碗藥喝得涓滴不剩,才道,“往日你吃藥並沒有如此痛快。”晉樞機不語,喉嚨痛得鑽心。赫連傒低頭看他,“你從不跪人。”晉樞機強壓著自己不去舔上顎被燙起的肉皮,沉聲道,“大汗以國禮迎我,我當以國士報之。”赫連傒微笑,只牽動了一點唇角,左頰的法令紋略扯動了紋路。晉樞機抬頭,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目光,“從前,我幫你練兵,今日,我助你得天下。”赫連傒伸手扶起他,“你不必拜我,我說過,和你共享江山。”晉樞機只道,“我既以軍令殺他,當以國禮見大汗。”赫連傒重新坐回榻上,“重華,你臥薪嚐膽五年,秣兵厲馬,雪衣玄裳遍跡中原,五年前,我就明白,你不可能屈於人下。兵馬總司,不過虛負名頭罷了。我若以為你以一跪了結陣前失利、自折羽翼之曲折,未免空負了你我相知,更空負了重華公子的名頭。”他說完,一撩衣襬,向晉樞機跪回去,一拜之後又長身站起,“景川久攻不下,更與四縣勾連,日益做大,你兵強馬壯,利器在手,深入敵陣卻不建寸功,作為盟友,晉公子,我該為咱們的包舉天下大計向你請求一個交代。”晉樞機早都知道他一定會問,因此,只是靜靜坐在他對面,目光清明,“中原人有一句古話,叫做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赫連傒就說了兩個字,“老子。”他雖是蠻夷,卻一向熟諳中華典籍。晉樞機點頭。赫連傒只是輕笑。晉樞機知道,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絕不能打動席捲草原的顛連可汗,不得不圖窮匕見,“我們不用動,景川、還有四縣,不出一個月,都會落在我手裡。”赫連傒親自添了一杯酒,依然不語。晉樞機低聲道,“柳大人,活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