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翁楷接著說,“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你們都不要說……”十六直視著翁楷空洞的眼眶,覺得自己從裡面瞧出了慣常的溫柔,“告訴我,我還能做些什麼?”
問話的語氣很平靜,因為他幾乎用上了一生的勇氣。
翁楷依舊溫柔地看著他。
十六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我畫了一個陣,”翁楷忽然推開十六,伸手一指,“那裡是陣的核心。”
十六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十丈之外果然有一片沒有亂葉的地面,上面依稀有鬱黯的紅。翁楷說:“幫我。”
十六心中忽然一陣難過:“你走不過去了,對麼?”
翁楷點了點頭。
“口訣是什麼?”十六注視著他。
“沒有口訣……”翁楷的語氣好像對著想看雨景的情人說“今天沒有下雨”一樣,略帶遺憾卻始終溫柔,然後他輕輕拍了拍十六的後背,對著他的臉吻了下去。
以骨相見,這是他這輩子最坦白的一個吻,沒有柔軟的唇包裹、緩衝,他只能用最堅硬的方式來直面離別。
十六卻笑了,他像安撫一個小朋友一樣輕輕摸了摸翁楷的臉:“好了,我馬上回來。”
馬上回來……馬上回來和你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直到背對著翁楷站在那片空地上時,十六都是抱著訣別的心態。
他只知道連翁楷都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幫他做完最後一件事,然後和他死在一起。
更何況,他看了一眼陰沉如墨的天空想,我們本來都是要死的。
難解的符號和線條圈成了一個寥落的圓形,翁楷說沒有口訣,十六踩在那上面的時候本以為會發生什麼,卻只聽到風掠過耳邊的低吟。他想了想,然後蹲下來,將手按在地面上。
卻只觸控到因為地下蠢蠢欲動而灼熱如沸的泥土。
正當他想起身的時候,忽然有一道熟悉的氣息在身體裡流轉,屬於他的和不屬於他的記憶四處衝撞,他看見了數百年如一日的冷月,看見了眯著眼還未醒來的小獸,看見了問著“我好不好看”的自己……這些東西彷彿有形有質,流遍了全身每一條血脈,再從掌心沒入滾燙的泥土。
然後所有血染的痕跡都亮了起來。
十六想要站起來,掌心卻被牢牢吸住,比起四周的變化,身體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更加深刻地改變著,這感覺太過陌生,他想知道那是什麼卻無從表達。
是啊,的確陌生。
當一切都結束之後十六按住自己的手腕,呆坐在地上久久無法回神,因為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手腕處感覺到了脈搏,一下一下,是和心臟同樣的速度。
血脈通暢氣息靈動,不再是修煉中的形態……他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人。
翁楷騙了他。
五十四、你該同我生死相許
翁楷騙了他!
十六滿腦子只有這一個念頭,竟有些微微的眩暈,血液在身體裡激烈地衝撞,一隻手還被牢牢固定在地面上,他茫然回望,能瞧見翁楷的衣角,卻不能移動分毫。
身後有風大作,撕衣斷髮,徹骨寒涼。
“你給了它名字,它給了你靈氣……約定便成立了。”
“一體同心,休慼與共……”
翁楷當年同飛觴說的話歷歷如昨,十六將臉貼在地上,不住顫抖。“翁楷!”他口中含了一口血,哭得聲嘶力竭,“休慼與共!這就是你說的休慼與共!”
這算什麼休慼與共……連同死的機會都不給,這算什麼休慼與共?
而此時寒風更烈,滿地碎竹亂葉疾飛如刀,嗖嗖地從耳邊掠過,一片被風撕下的衣袖摻在其中,只一閃就飛遠了。
於是十六坐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無數衣物的碎片隨風而逝,直到地上亂葉盡被吹走,空蕩蕩的一片地方,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
翁楷所在之處被風吹得乾乾淨淨,空無一物,彷彿從來不曾有人在那裡同惡靈糾纏,在那裡變成白骨,在那裡唱歌,在那裡吻了他,說著並不像訣別的話。
風漸漸止住。
這一場不似人間有的大風似乎把籠罩著烏衣山的聲聲鬼哭也吹走了,四下裡安靜得有些不真實,天空中濃郁的黑氣被撕開了個口子,藍天在裂口處漸漸擴大,十六隻看了一眼,便知道是翁楷贏了。
他早該知道的。
翁楷血肉盡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