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輕很靜,如同耳語。
十六滿臉是淚。
他深深吸氣,尚來不及將胸中的痛意和那口氣一起吐出來,一直被他攥著手腕的小麒麟忽然劇烈地掙扎起來,十六咬緊了牙就是不鬆手,用盡全力把他拖進了之前躲避的地道。地下震顫之感更強,土石剝落空氣汙濁,幾乎什麼都看不見,而身後的入口在兩人進入的瞬間就被巨石砸塌,十六隻能拖著小麒麟一直往裡跑。
越往裡,就越靠近烏衣山的核心。
可是他們別無選擇。
長長的石道好像永無盡頭,石壁後面是無比恐怖的巨大聲響,就算沒有時不時砸落下來的石頭,十六也簡直懷疑下一刻他就會被某種破壁而出的東西撕咬殆盡。
但是那又有什麼呢?他本來就不過是一堆石頭……一堆石頭又有什麼好怕的呢?在奔跑的間隙裡他這樣想,腦子裡空空的只有這一個念頭,身體還是在用盡全力奔跑,好像丟掉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又好像把自己都跑丟了。
“十六!”小麒麟一邊咳嗽一邊叫他,“十六!”
十六就好像沒聽到一樣。
“十六我看見他了!”麒麟大叫,“我看見翁楷!翁楷!”
十六猛然停住,沒站穩,整個人都撲倒在地上,小麒麟摸索著把他扶起來,用衣袖替他擦了擦頭上的血。
“他……在哪兒?”十六問。
“你先起來,”小麒麟退後了兩步,說,“十六。”
十六掙扎著站起來。
“十六,”小麒麟又退了兩步,他輕聲說,“對不起。”
他佈滿塵汙的寬大衣袖下火光一閃,只是眨眼的瞬間十六就被巨大的氣流再度衝倒在地,再抬頭時他們跑過的密道已經被炸塌大半,一道巨石和泥土組成的牆隔開了他和小麒麟。
牆的那邊沒有聲息。
十六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疼,覺得冷,覺得累,卻不想哭,有生以來從未如此難過,也從未如此淡然。他知道小麒麟是自己引爆了那枚最後的道符,他是去找飛觴了,也許能找到,也許找不到……也許根本連這條密道都出不去。但他又能怎麼辦?他們又能怎麼辦呢?
身後退路被完全隔斷,他只能衝著可能有翁楷在的方向,多跑一步,再多跑一步。
然後他真的跑出去了。
這條石道貫穿了整個山體,經過卻月的密室,經過墓道中心的石壇,經過山坳裡淺淺的一池水,經過那些蕭蕭颯颯的竹,幾乎是在十六跑過的瞬間就寸寸塌陷,但就是隻差那麼一點,十六跑出去了。
那麼多的竹,全都被撕裂了。
堅硬的竹竿被割成一片一片,和亂葉一起鋪在地上,如同棉絮裡的刀刃,十六忍著疼踩在上面,一步一步接近原本竹林的深處。
真的有人在唱歌。
十六覺得自己這一路的奔波終於找到了終點,因為那是他在唱歌……在用月光一樣的,金鐵一樣的,又沁涼又溫柔的聲音唱歌,就如同當初他第一次叫“十六”,給了懵懂的小神獸名字和生命一樣。
當然一樣啊,十六抱住那個唱歌的人,閉上了眼睛。
反正都是他……即使變成了一具白骨。
也一如初見。
五十三、白骨歌
白骨在唱歌。
十六聽不懂,可他像一個在沙漠中掙扎數日極度渴水的旅人,把每一個音都當成最後一滴水,生怕漏下一點……如此幸福,又如此絕望。
“翁楷,”他跪在白骨面前低低地念,“翁楷。”
卻月在密室入口處刻下的“楷”字從眼前飛掠而過,還有那個晚上清涼的月光,和一顆剛剛懂得什麼是愛的、似涼似熱的、小小的心。曾經用手指隔空劃過多少遍,如果他能剝開胸膛看自己的骨頭,那恐怕白骨上也都深深刻上了這個名字。
那麼你呢?
你的骨頭上有沒有我的名字?有沒有相愛卻即將分離的刻骨悲傷?
白骨卻只是坐在那裡,唱歌。
他的兩條腿一曲一伸,樣子優雅也隨意,寬大的衣袍包裹在伶仃的骨架上面,被風吹起來,像一面鼓盪的旗。十六捉住他的袍角,幾乎是用全身的力氣死死攥住,還算細膩的布料上開出了梅花似的血跡。
過了很久很久,白骨不唱了。
他說:“十六,別哭。”
“我沒有哭……”十六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他抬起頭來,面上果然只有先前乾涸的淚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