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士輕輕嘆了口氣,懷中的黑貓發出咪嗚的應合。
“那為什麼到這裡來?”紫衣女子問,卻是漠然而沒有任何好奇的語聲。
“因為我們想回到陽光底下,我們想得到救贖……”金髮的男子語聲依然是帶著奇怪的腔調,眼睛望向東方黑色的天際,“我們不想在黑暗中這樣腐爛下去——傳說,如果朝著東方日出之地一直走、到了極東的盡頭,我們便會得到救贖。所以,我立下了齋戒的誓約,帶著族人跋涉了幾萬裡、來到了這兒。”
迦香抬頭看了這個陌生男子一眼,對那一番坦言沒有絲毫的驚訝。從那隻黑貓一出現,蜀山的劍仙就感覺到了出現在這座空城裡的、並非普通人,然而她只是漠然:“你不是人,是吧?”頓了頓,沉吟著,劍仙的眼裡湧起些微的疑惑:“但你的身體並不是虛無的——也不是鬼魂……你到底算是什麼呢?”
“什麼都不是。”那樣的問題讓對方沉默下去。驀然,羅萊士微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我只是來教你舞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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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的畫面漸漸湮沒淡出,牆上“迦香”兩字依然存在,卻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
不斷有新的記憶浮出水面,宛如激流衝擊著她的腦海。
月光淡淡灑落下來,搖椅在夜中吱吱地晃著,一前一後。前後的晃動中,記憶的碎片如同斷線的珠子一樣跳出來,晃動在她面前。那些泛黃的記憶片斷。
高昌古城的支提窟。她就是在這裡遇到了羅萊士——一個來自於極遠西方的、似人非人的男子,並且聽從他的指點開始重新學習飛天之舞。這個奇怪的人給她奇怪的感覺,依稀間居然覺得熟稔非常、卻又覺得極度陌生。每到夜來他就會從古堡的某處走出,帶著她起舞。他的動作輕快迅捷,居然絲毫不遜色於身為劍仙的迦香。修長的肢體,舉手投足之間英氣逼人,卻同時交揉著夜色般的詭異和魅惑。
他也曾給她看過他們西方宮廷中的舞蹈,那樣新奇的步法和身姿、是她所未見過的。
那是需要兩人對舞的舞蹈,他領著她旋舞,一路舞過長長的爬滿青藤的廊子。金髮飛揚起來,合著她漆黑如瀑的長髮,那一瞬間,似乎時空都不存在,一直被空茫充斥的心完全平靜了,安寧而歡愉。那條長廊他們來去跳過無數遍,旋舞中,身體輕盈得似乎升上了蒼穹,無數燦爛的星辰從身邊掠過……
那一刻,她真真實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那是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麼的感覺。
在不跳舞的時候,他們就倚在古堡的窗臺上看著星空,靜靜地交談。古藤從頹敗的視窗垂下,帶著刺的藤蔓爬上來,簇擁著視窗的兩個人。金髮男子探出身,從蔓生的荊棘中摘下一朵殷紅如血的花朵,告訴她,這是他們從故鄉遠途帶來的唯一紀念:這種叫做玫瑰的紅色花朵,在他們的祖國是愛情的象徵:“那是從情人血裡開出的花朵。你這樣美麗的女子,應該叫做‘羅莎蒙德’——世界的玫瑰。”
“羅莎蒙德?和你一樣姓羅麼?”她笑了起來,眼睛閃閃發亮,已經多少年沒有聽到別人讚揚她的美貌,就像飛昇後的劍仙一樣、所有人都漠視外在的一切。但是她還是個自詡容色的女子……她始終未曾勘破色相。
羅萊士對她說起很多事:他的故鄉,那邊的莊園、騎士、君主,穿著黑袍的神官和修女,高聳的尖頂教堂,迴盪的鐘聲,一群群盤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鴿子……
“好幾百年以前,在還能夠行走於陽光下的時候,我曾是我那個國家裡最利害的劍客和最優秀的舞手,人們都叫我‘羅萊士伯爵’——和你們這裡的王公貴族類似的頭銜。”
“嘻,那有什麼希奇?——我在沒有飛昇之前,還是一個公主呢。”
她聽著,眼睛裡流露出喜悅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著,不停問東問西。
她驚訝於自己的唇中居然還能吐出如此多的話語——蜀山夢華峰上的數百年來,她甚至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再說一句話,因為對天與地之間的任何東西都斷絕了感知和回應的慾望,向著所謂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煉,直至忘記自身的存在、將自己融合在這無始無終的時間和空間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夢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內心一直有什麼聲音在掙扎著喊,彷彿不甘於這樣投入到洪荒的熔爐中去。
就是那一點不甘、讓她從蜀山來到了西域,尋求生命中最後一點能抓住的東西——起初,她以為是飛天之舞;然而後來才發現,能夠讓她切實地感覺到“存在”的、卻是古堡